首页 -> 2008年第3期

此(选译)

作者:〔美国〕切斯瓦夫·米沃什 作 梅申友 译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美籍波兰裔诗人、作家,出生于立陶宛的维尔诺,当时的立陶宛还处于沙俄统治之下,童年的故乡给了他纯真的欢乐,也留给他扼腕的悲伤。1933年,米沃什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学期间,他加入了文学团体“灾祸派”,这个团体声称随着传统文化价值的颠覆,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灾难性的全球范围内的战争,不久纳粹的入侵应验了这一预言。二战期间, 米沃什在华沙编订地下反纳粹诗歌读本,创作了诗歌《世界》和《穷人的呐喊》献给受难同胞。战后,他出任波兰驻法国文化参赞,1951年出走,被波兰政府剥夺公民身份,作品在祖国遭禁长达三十年。1961年,他受聘为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1970年加入美国籍。1980年,他因“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洞察力,揭示了人在充满着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态度和艺术特色”,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诗作具有浓重的历史和道德意识,对个人身份和人类生存的持续关注令布罗茨基赞叹不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米沃什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许是最伟大的诗人。” 2004年,米沃什逝世于克拉科夫。
  米沃什主要作品有《冬日之钟》、《面向河流》、《被禁锢的头脑》、《伊萨谷》、《故土:寻找自我》、《乌尔罗的领地》、《从我的街道说起:随想和回忆》、《米沃什词典》、《波兰文学史》等,题材涉及诗歌、散文、小说、政论等多种。这里选译的诗作均选自米沃什生前在克拉科夫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此》(2001年),尚未以英文单行本发行。他还有一部遗稿《二度空间》,出版于2005年。关于《此》的介绍,请参看笔者在本刊本期发表的另一篇文章《自拟的挽歌》。
  译者
  
  忘却
  
  忘了你
  给他们带去的痛苦。
  忘了他们
  给你带来的苦痛
  流水绵绵,泉波粼粼
  暗影沉
  你忘却了
  脚下的大地
  有时你听到一首远方的曲子
  所唱何歌——你问——歌者何人?
  稚子般的太阳暖烘烘
  孙儿降生,重孙降生
  又一次,你被牵手前行
  河川绵延不绝
  名字牢记心间
  田舍荒芜,城楼改面
  你立在门边
  无言
  
  真实的自画像
  ——在明尼阿波利斯市机场,手拿一杯威士忌
  
  我的耳朵能捕捉到的谈话越来越少,我的眼睛已经衰弱,尽管它们仍不餍足
  我看到迷你裙、休闲裤、水波布下的双腿
  挨个窥看她们的腿和臀,在情色的想象中安眠
  老色鬼,你该入土了!别再贪图年少的追逐和欢娱
  可我总是听从情色想象力的指派,构筑凡世的情景;一贯如此
  准确地说,我想得到的不止这些;我想得到所有,那意味着与万物的融合, 令人心醉神迷的融合
  我们何以至此?错不在我。静思和欲望平担咎责
  要是哪天我能进入天堂,那里一定跟这儿差不多。 只是到了那时,我已将麻木的器官和沉重的骨头抛弃
  纯粹的审视:那人体的线条、鸢尾花的颜色,还有六月里曙光下巴黎的街头。这一切,我尽收眼底;这一切,我看得见,参不透
  
  溪边
  
  一道深壑穿过一片高大的林木
  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漫过石头
  两岸的蕨草在阳光下闪耀
  叶子层层叠叠,姿态无以言表:
  像柳叶刀、宝剑
  又如心脏、铁铲
  凹槽和锯齿一般
  参差不齐——谁曾驻足?
  瞧那些朵儿!淡白的花序
  似深色的圣杯、亮黄群星
  丛生的小蔷薇
  坐下来,
  看着土蜂飞来飞去
  蜻蜓舞动,捕蝇鸟张开翅膀
  黑甲虫在缠结成团的树枝间忙碌
  我仿佛听到了造物主的声音:
  “不管是那沉默的岩石,——它自创世之初就已存在,
  还是终归殒灭的生命,
  让你心狂的是它们此在的美。”
  
  处方
  
  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
  生活让人烦恼,诉说
  令其不在。
  我将得到众多不幸之人的理解:
  他们吸毒、酗酒
  在城市的街头一路跌撞
  溃烂的记忆、负疚的生活
  令他们恹恹缩缩。什么克制着我?
  是羞于自己的不幸不够
  特别?抑或相反?
  现在流行哀诉:
  童年的灰暗、创伤,诸如此类
  纵使我像约伯一样苦难连连
  我还是应该保持沉默,称赞万物内部
  永恒的秩序。不,有别的东西
  禁止我去诉说
  受难的人该说真话。必须如此吗?
  面对种种掩饰、闹剧和自怜自伤
  我该如何才能做到?
  感情一旦掺水,言辞跟着掺水
  我太看重风格,不敢轻易造次
  
  漆黑的绝望
  
  面对晦暗的疑虑,漆黑的绝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我强作笑颜,哪怕欢乐全无
  岁月已让哀恸显得多余
  问题出现了——谁有答案——
  他是勇敢还是伪善?
  
  得克萨斯(Version)
  
  我从得克萨斯回来
  我一直参加那里的读诗会
  全美就数那里读诗的报酬最高
  签完名后,我写上日期:2000年的某一天
  年老是黏稠的沥青,缠住了双足
  意识清醒,可内心顽拒
  我能做什么,向谁倾诉?
  最好还是沉默
  过往的爱、恨、闯、斗
  犹如幻梦一场 徒生遗憾
  不经意间我已将此生
  渡此“渡”非彼“度”。英文为get through,意在强调生活的艰辛。过
  
  艺人
  
  艺人,准备好你的工具
  巨大的回音从山顶滚滚而下;你听到了春天里湍流的轰鸣
  地球将自身之美,第一次展现在孩子们的眼前,正如你多年前所领略的一样
  艺人,你在构筑一颗星星。此刻,无数的星星在诞生,你的那颗将在它们中间游弋
  当你毫无悔意地抽身离去时,回想一下生活是多么不易
  要知道:我们终究得非所愿;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坚守
  理性不会给我们带来安慰。只有小丑才会在台上靠连翻筋斗,去博取掌声
  对自己和他人有了新的认识,可你这认识并不讨人喜欢。遗憾和困惑填满你的内心
  你是征服绝望的大师,唯愿在你止步的地方,会有人重操你的旧业
  赞美,复生,愈合。心存感激,只因太阳曾经为你升起,也将为别人升起
  
  显而易见
  
  当然,我所说的非我所想
  文明社会值得尊重
  不论谈话,还是作文
  谁都不该袒露我们
  体内隐秘的伤痛
  我们孱弱无助受人挑衅
  将脑袋抬高了一寸
  好对绝望中的人宣称:
  “我们虽生犹死,但愿命早终”
  
  沉默的地带
  
  真理是很糟糕的事。你若要与人分享真理,那么这真理一定是他甘心接受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袒露我们真实的自己,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不能诱导别人了解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Zygmunt Mycielski,准日记
  事情不是那样
  可没人敢说出真相
  我不小了,不该遗忘;
  可我跟别人一样,只重复
  那些社会认可的词语
  因为我无权揭示真相
  那对人心太过凶残
  
  反对拉金的诗歌
  
  我学会了与绝望共处
  突然在那里发现了菲利普•拉金
  他说生活的面目一律可憎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戴德感恩
  呼吸本已不易, 无需
  他用空虚吓人
  亲爱的拉金,我晓得
  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灵
  可不管对于颂诗,还是挽歌
  这样的主题,都有失分寸
  
  论人的不平等
  
  我们不只是一团肉身——只会偶尔地唠叨、挪动一下或欲火中烧
  沙滩上赤身群集的游客是假象;地铁扶梯里拥挤的乘客是假象
  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他也许是英雄、圣人,或者天才
  因为表格数据不可信,众生平等是幻影
  我好崇拜的冲动让我在不居的等级中体验生存
  高贵者的骨灰就藏在我踏足的地球,尽管他们的骨灰不比旁人的保留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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