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河蟹

作者:佚名




  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阿洋背靠着宽阔走廊的立柱,茫然地望着寺庙的内院。
  那天是星期日,我在他的要求下,一大早就将他带了出来。阿洋面朝车窗外,眼睛发亮,我们在看得见富士山的小镇下了车,阿洋兴奋地叫了起来。但随后我们参加了在一座偏僻的庙里举行的悼念仪式以及骨灰安放仪式,阿洋好像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主人在宽敞的房间摆上开斋膳食,他只吃了一半炸虾就离席了。他伸长穿短袜的细腿坐在那儿的样子看去好像在使性子。
  我在邻座一个远亲男子的相劝下喝着酒,一边不时打量坐在屋子一角的表姐。表姐是大舅的长女,都说她长得像我战争结束前一年死去的母亲,脸不宽且很白这一点是一致的,但我并不认为如亲戚们说的那样像。不过,穿丧服的表姐的脸确有和母亲极为类似之处。看见她两颊消瘦,皮肤泛黄,令我想起因子宫癌卧病时的母亲,并再次发觉表姐的年龄已接近我去世前的母亲了。母亲当时52岁。
  丧事后的会餐常常有人说话不谨慎,甚至不恰当地开点玩笑,但今天喝酒吃菜的一干人只是小声交谈着,也有抬头望望天花板、低头看看脚下的人。
  我注意到这些亲戚当中没有谁谈及自杀。在我的记忆中,非正常死亡的例子只有母亲的堂妹在关东大地震时被倾倒的钢琴压死以及十年前外甥无证驾驶与迎面驶来的卡车相撞而死这两例而已,没有自己结束自己性命的。
  表姐继承了我母亲娘家的家业,将一名商学院的毕业生招为上门女婿。他在一个制造精密仪器的公司工作,已经是一个部门的经理了。他的死讯是前天夜里传来的,在企业工作的我无法守灵,现在是来参加悼念仪式的。
  虽无血缘关系,但亲戚们想必都是初次体验亲人里发生自杀事件,由于困惑而不作声吧。我也向表姐表示了哀悼,不过是几句含糊话而已。
  前一天遗体火化了,因此悼念仪式和骨灰安放仪式均进行顺利。坟地在庙后的山坡上,从坟地的一隅凿开一个洞,将骨灰盒埋入土中,最后竖上一块白木墓标。
  我望着肃立于坟前的表姐,突然意识到今后表姐将不得不一个人度过孤寂的后半生。
  由墓地返回的下坡途中,从后面追上来的表哥和我并肩走着,简单说了说表姐夫死前的经过。四天前的早晨,他按时出了家门,但没去上班,下午用公用电话跟表姐说了些简短的告别话语。表哥从表姐那儿得到消息,立即把亲戚召集起来各处搜寻,还报告了警署。结果,前天下午在郊外某丘陵地带的斜坡发现他用绳索吊死在一棵柑橘树上。
  “这正是正树君的死法。他可能是脖颈绕上绳索坐着,然后喝了威士忌和安眠药,失去意识之后,身体就沿着柑橘地的斜坡往下滑,脖子自然而然就勒紧了。法医惊奇地说,这样死的话感觉不到痛苦,他真是个聪明人。”
  表哥意识到表姐和亲戚们都跟上来了,声音放得很低。
  比我年长三岁的表哥在银行工作,与表姐夫关系不错,常向他请教经济方面的问题,似乎很佩服他。表姐夫以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语言方面也不赖,一头乌黑的头发,皮肤挺有光泽,笑声爽朗。这样一个文质彬彬、性情温和的人竟会自杀,真是不可想像。
  我把眼光投向了走廊。表哥可能注意到了阿洋无趣的神情,蹲在他身旁说着什么。阿洋伸腿仰视着表哥不住点头。
  表哥口角露出微笑离开阿洋走到我身边,说:
  “他好像很厌烦了,也难怪,还是个孩子嘛。庙门前的小河里有螃蟹,我想带他去抓,行吗?只是抓,构不成杀生。”
  我也注意到了,那是一条像溪流似的小河,山门的前面还架着一座短短的石桥。水非常清澄,看上去很冷。
  我带阿洋去海水浴那次,他也对抓蟹极感兴趣,不过河蟹他肯定还没见过。我想看到阿洋兴奋的表情,又不愿再喝这种闷酒,想接触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放下酒杯,说:
  “我也去!”
  表哥一招手,正望着这边的阿洋立即跑了过来。我站起来,跟着表哥和阿洋走过走廊从便门出来。
  表哥从寺庙的后门进去,出来时手里拿着用来装河蟹的塑料袋。通往山门有一条石板路,路的左边有座假山,假山上种着松树、黄杨和山茶,在这些树中间夹杂着不少满天星,后面是一块陡峭的斜坡,上面长满孟宗竹。
  这地方离国道只有十分钟路程,沿一条曲曲弯弯的路上坡就到,却颇有幽谷的味道。初夏的太阳光很强烈,然而大树下却有大片大片的浓荫。表哥从茅草覆盖的山门出来,走过长着绿苔的石桥,往上游走了一段停下,接着脱鞋、脱袜。
  我因为脚一受冷就麻木,不打算下水,就在岸上拾掇了阿洋脱下的鞋袜。
  跟着表哥走下浅水的阿洋回头对我高喊道:“好冷!”可紧皱的眉头下,那双眼却分明露出喜悦的光芒。
  表哥弯下腰慢慢搬动着河里黑乎乎的石头,搬到第三块往里面瞧了瞧,说道:
  “有了!”
  阿洋以蹒跚的步履踩着河里的石头走过去。
  表哥可能已经抓住,只听他对阿洋说:
  “握住壳的两侧就不会被夹住,不过夹住了也不怎么痛,它的螯很小。”
  塑料袋里扔进一个整体橙色又带点黄色的东西。在我的想像中,栖身河洲的蟹是红色的,可这玩意与我想像的可能属于不同种类,于是我蹲在岸边打量起了袋里蠕动的小东西。
  表哥和阿洋一边在河里走着,一边伸手去石块下面掏摸,我也看见了藏在掀开的石头下的河蟹,水流太快,蟹身看上去在飘摇。
  阿洋用手摁住蟹壳,可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刚要去抓住蟹的两腋,没想到一松手,它便以极快的速度爬进了另一块石头下面。
  我对表哥说:
  “这是河蟹吧?”
  表哥没理睬我,只顾去掀那块石头。
  好不容易抓住了,阿样笑着举起来给我看,然后珍而重之放进塑料袋。
  在离阿洋稍远一点的地方,表哥捉住一只蟹走近我。
  “这是可以吃的河蟹吧?”
  我上下打量着交到我手里的螃蟹。
  “是呵,油炸了可好吃呢。”
  表哥两腿浸在水里,看着阿洋的身影答道。
  小餐馆里有时候吃得到河蟹,在刚炸出来的螃蟹身上撒点盐,味道很淡的壳和腿咬上去有着淡水水产品特有的清淡,口感极好,没想到这种河蟹栖身在这样的清流中。
  河蟹被我的手指掐住了,可脚和螯还在动,嘴巴那个部位有说不清是泡沫还是水滴的东西在发亮,甲壳的上半部和突出来的眼睛呈褐色,其他部分呈琥珀色。腿很透明,长着细微的毛,像是玳瑁制的极小的工艺品。
  阿洋好像熟练了,他不时用手指捏着蟹给我看。我还见打石头底下逃出的蟹像游泳似的顺着流水转移到别的石头下面去。
  表哥上了岸,在石头上坐下,望着阿洋捉蟹。
  “正树君是突然自杀的吗?”
  我从侧面望着表哥,问道。
  “不是的。姐姐连着几天说丈夫的样子有点怪,所以自杀前两天和前一天晚上我都去来着,他身体显得十分软绵,坐都坐不住,总爱躺着。虽然还能说话,声音却低得简直听不见,眼睛也十分蒙眬。我当时想,他这个样子还能上班吗?”
  表哥两眼朝着河水说道。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唉,谁知道呢。”
  表哥表情阴郁。
  一时只剩下小河的流水声,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天空中只见像细碎的锡片那样闪光的喷气式飞机拖着一条细长的白雾在飞行。
  “正树君给姐姐打过电话之后的行踪,我们只知道一点。在通往发现他尸体的柑橘地的道路附近有个幼儿园,据说他在幼儿园的栅栏外站了近两个小时,一直盯着小孩们看,弄得那些阿姨挺难受的,只好将孩子们带到楼里去了。从服装和长相上她们认定是正树君。”
  表哥脸朝着别处这样说道。
  “这件事与自杀有什么关系吗?”
  “唉。”
  表哥再次表示不清楚。
  我听说过,表姐为避免断绝香火,曾打算过继自己妹妹的二女儿,但不知有没有办手续。数年前表姐到东京给我妈妈做法事时嘟囔过“没有孩子也挺好的”,这句话里绝没有心灰意懒的意思。所以,看来表姐夫也不是因为结婚二十多年没生孩子才选择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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