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月之记忆

作者:[日本]鹤阳子 作 姚东敏 译




  当代日本有多如牛毛的“同人杂志”。所谓同人杂志,就是文学爱好者自行编辑的杂志,大多属自娱自乐,发行量不大,仅限于小圈子里流行,质量也参差不齐,这些作者、作品绝大多数湮没无闻,可谓不值一提。但是,从近代到当代,许多日本知名作家都是从同人杂志起家的,日本文坛也不乏一篇同人杂志作品一鸣惊人摘取文学桂冠的先例,从这个意义上说,同人杂志又是作家的摇篮,文学的基石,其作用绝不可小觑。日本最负盛名的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丝毫没有轻视业余水准的同人杂志,不但设有“同人杂志评”的专栏,还一年两度评选“同人杂志优秀作”,从多如过江之鲫的同人作品里发掘文学新人。这里介绍的鹤阳子(TsuluYoko)就是杂志《小说π》的同人,她的《月之记忆》经过专业作家的慧眼拔识,获得了2002年下半年度的“同人杂志优秀作”。小说写女大学生志保偶遇莫名啜泣的女孩瑞子,目睹了她因痛经而产生的痛苦。但瑞子的哭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对生命的感动,这种疼痛与感动恰好形成了女性生存的悖论。一方面,子宫是女性痛苦的源头,成熟女性每月都要遭受它的折磨,另一方面,子宫又是“孕育胎儿的海洋”,生命“从子宫这个海洋登陆”。志保和瑞子都看过有关生命起源的录像带并为之深受感动,她们的泪水显示出女性对生命特有的爱。在男权的压制下,女性的痛苦、主体人格甚至生命价值往往是被忽视的,老一辈女性——志保母亲与瑞子母亲的遭遇可谓其缩影。志保母亲患有妊娠中毒后遗症,肾脏受到极大损害,尽管如此,“爸爸就像一个暴力粗野的征服者,而妈妈则是被劫掠来的异族女子”。志保母亲感受不到婚姻的温暖,手术之后神秘失踪。与志保母亲相似,瑞子母亲的命运也操纵在男性手中。瑞子爸爸希望后继有人,瑞子母亲就必须治疗不孕症,但在排卵药引发多胎后,瑞子爸爸却断然决定减胎——用药物杀死另外三个胎儿,瑞子母亲成了药物的试验田,她无法维护自己的生育权。但小说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更在于表达了其超越人生现实、实现生命升华的愿望。在小说结尾的佛经故事中,佛教护法神变为老人向动物乞食,而兔子自行投身火中,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填饱老人的肚子,兔子的遗骸被带上月亮,实现了生命的转世轮回。“兔子”是女性通过自我牺牲实现生命延续的象征,而女性自身也必然像兔子一样,在牺牲中获得对苦难的永久超脱,实现生命的升华。这的确是一篇值得推荐的优秀之作,笔法固然未为尽美,着想却超越凡俗,譬喻也用得含蓄而精当,让我们不能不对这位文学新人抱有更大的期待。
  
  汪汉利
  
  忽然下起雨来,雪泽志保疾步冲进图书馆避雨,站在入口处看了看脚下,鞋子已经沾上了泥巴。泥土被5月的骄阳晒得透透的,呈现出黝黑的颜色。图书馆大致位于校园正中央,刚刚翻修竣工。志保像往常一样,向二楼有着大玻璃窗的阅读休息室走去。围着圆桌有一圈小沙发,坐在上面抬头望去,窗外树木浓郁的绿在风雨飘摇中一下一下拍打在大窗上,把窗遮个严严实实。志保什么都不做,长时间望着窗外的雨,看着纤细的雨滴被风刮起,飞沫横溅,时而在窗上蜿蜒成白色的条纹。
  志保装模作样地往带来的课本上扫了几眼,起身准备去上两点半的课,正要穿过视听室,一个女孩耸动肩头哭泣的背影闯进了她的视线。那是个两边隔开的观看馆内录像的区域,女孩孤零零地坐在从过道数过去第二排的位子上。志保不知不觉也看起她所看的画面来。位置有些偏斜,看不大清楚,放映的是在一个昏暗的框子里闪闪发着白光的类似青蛙的活物。女孩边看录像边用手帕擦拭眼眶,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随意扎起的长发夹在耳机中间,流泻到背上,伴随着手部拭泪的动作微微摆动。志保难以自抑一探芳容的念头,上前两三步再回头,只见手帕间隙里露了出雪白的面颊和小巧的鼻子,她在惊鸿一瞥之间心里一动:真漂亮!
  女孩却完全没有留意杵在那里挪不动脚步的志保。志保看着窗外雨势见小,终于迈步向通往出口的楼梯走去。
  
  日本文学专业的书库有一间小房间,里面紧巴巴的只容一些长桌和椅子,不知不觉间似乎成了学生们的流连之地,各个年级的学生穿梭往来于其间。志保在靠左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着清水俊介。俊介比志保高三级,目前读研究生院二年级,约好了五点来这里。志保7月末以前必须搬出现住的宿舍,正在寻找新住处,俊介说他附近的学生公寓还有空房。
  “就是今年新入学的研究生住的地方。”
  “日语系的研究生?”
  “嗯。住得那么近,原来却不知道,还是听人说的,旁边的房间空着,正要出租。雪泽,你不是说过正在找房子吗?”
  “是啊。”志保答道,能住在俊介附近让她有所心动。俊介五点过来,要带她去那个公寓看看。他为人热情随和,容易相处,待人接物就像干爽的沙土一般洒脱淡泊,让志保感觉非常轻松愉快,他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放心交谈的人之一。
  五点刚过,俊介出现了。两人乘地铁坐到第三站,下来走五分钟左右,但见一座四层公寓,洁白的外墙还是崭新的,墙上全无装饰,房间一间一间隔开,窗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窗帘。
  俊介等在外面,志保向管理员说明来意,出乎意外的是对方马上答应让她看空房。志保本想着哪天再去房产中介店打听一下,时间也来得及,可一看那间空房,她立刻决定就住这里。厕所和浴室不大,但各自分开,二楼一角有两扇大窗,这些都符合志保的期望。本来因为预算问题想放弃的,可两个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尽管价格比预想的稍高了一点,管理员也说这里上下左右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别人或许介意,但志保不在乎,一心要在这里住下。俊介干脆向管理员问了房东的联系地址,陪同志保一起去对方介绍的房产中介店办手续。他介绍着便利店和邮局的位置,志保那么快就作出决定他也全无诧异之色,高高的个子稍微有些左右晃动地一路走着。
  “我那地方从这里往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今天就回去了。你从这里知道车站的位置吧?你搬家的时候,我来帮忙哦。”
  俊介说完,从房产中介店的门前回去了。志保目送俊介的背影迅速远去,终于还是没说出谢谢二字。俊介在书库里和同学聊着天还为自己留意,让志保感觉幸运得简直不像真的。再次确认一下手中的纸条,她走进了摆满电脑的房产中介店。
  
  志保出神地盘算着搬家的先后顺序。来东京时父亲不容商议地指定了这处房子,现在要拆了,又找了新的公寓。把这事及租金数额告诉父亲时,他出乎意外地对情况了若指掌。这些事情有着令人害怕的牵连:现在住的地方是父亲朋友的房子,里面住八个女生,合用一个旧浴池,离大学也有些远,但接受这个条件的话就能来东京,怀着这个想法,两年前的志保没过多考虑,对房子什么的也没太在意。志保在成功考取东京的大学之前消耗了颇为长久的时间和父亲办交涉,父亲也同样感到疲惫了吧。这次父亲近乎沮丧的反应与他从前不论哪里都要指挥支配家人的习惯差别很大。志保心想:经过了反抗、争论、同没来由的压力较劲的那些日子,经过了两年的空白,父亲大概已经放弃自己了吧。就像放弃妈妈那样,爸爸也已经对女儿的存在漠不关心了吧。弟弟的面容飞船似的快速闪过志保的脑海,忘不了自己出发前往东京的那天早上,弟弟在玄关处手摸着鞋柜上的偶人一言不发目送自己的眼神。想到把弟弟一个人丢在家里由父亲照看,志保就心中作痛。
  刚开始考虑收拾房间,各件物品上就显现出了母亲的记忆。糊满色彩艳丽的日本纸的收纳箱是母亲用纸板做的。刺绣荷包、靠垫、围巾,一件件都是志保刚满16岁那年秋天,母亲在突然消失之前倾注的对女儿的款款深情的痕迹。母亲的深情——哝哝软语道出的句句叮咛,为女儿梳头时手心的暖意,平稳舒缓地移动的身形……志保双手环抱缝着蝶形图案的靠垫,紧咬嘴唇,泪滴啪嗒啪嗒滚落在布面上。明明已经一遍又一遍告诉过自己以后别再这样想妈妈,徒然勾起伤心往事而已——这样一想,志保的嘴唇咬得更紧了。阻止自己随时随地感念妈妈的唯一办法,也许就是靠着砂糖水般的感伤想一想妈妈弃家人而去这一事实是无法掩盖的,紧闭双眼定一定神,静静地抚去潮水般涌来的对妈妈的思念。如此这般熬过记忆与感情来袭的波澜已经周而复始不知有多少次,早就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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