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立陶宛的手

作者:[俄罗斯]尤莉娅·基辛娜 作 喜旺 译




  我到跳蚤市场闲逛,看见女人们正在卖自己丈夫——伟大的卫国战争烈士们的干尸。干尸不是卧着,而是站在刨光油漆的木板上。几乎所有的干尸都穿着军装:有的是中尉,有的是穿着烧破的军装的少校,有的是普通士兵,有一个女贩那里卖的是穿着印第安人服装的塔吉克人干尸——战争以前他曾在杜尚别当过演员。有的干尸装饰着贵重物品:干尸的眼睛甚至镶嵌着宝石。贫困的婆娘们拼命地大声叫卖,大肆夸奖自己的商品,争先恐后地招揽顾客。
  “我的男人瓦尼亚17岁上前线,我现在是老姑娘,可我不后悔,我的爱情像钉子一样坚硬,我挺了这么多年,一直保留这份爱,我的房间里到处挂着他的像片,多着哩!在前线受伤以后他遭了不少罪,最可怕的是他不再有男性功能了,他哭啊,不停地哭,不过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还是结婚了,我盼他能治好,能让我怀上孩子。战争结束了,大家都很高兴,可他1946年12月死在医院里了。那里特别冷,他们就把他给冷冻了。他对所有的残疾人都特别友好,政府因此在他死后追授、奖赏他,作为补贴他们把我男人的尸体制作成干尸给我了。制作干尸的人手艺不好,做得一点也不好看,像个守财奴,不像俄罗斯人,像外国人……”(也许,是犹太人)。
  “喂,你听我说呀,我可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呀!我们从前住的房间窗户全朝北开,又冷又潮。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事,我和我姐姐总是闻着满屋的臭味儿。1950年到1956年这么长时间一直臭气熏天。房间很小,我就找呀,找的。六年之内不停地找,到底找到了,是谢廖沙发出的霉烂味儿。他当时立在阳台旁边,他的一只手受了风寒,我请来了医生,医生向我瞪大眼睛说:你让我给死人看病,我对他说,这是我丈夫谢尔盖,他是战斗英雄,不是死人。医生问:你想把他做成像埃及法老那样的木乃伊吗?我说:政府有指示。医生说:只有一个共产党员享受过这种待遇,我们全国只有一个木乃伊,那就是列宁。我建议你去……我忙问:去哪里?医生说:把你丈夫的尸体送到某个机构去。”一个女人诉说了这一段经历。
  “战争后我们吃够了苦头。”一个婆娘靠在出售的干尸旁叹气。看见我走到跟前,她开始露出笑容,甚至笑了起来,她喊着:
  “姑娘,到我这儿来,向你介绍我们的商品,我们不多要钱。”
  “恐怕我钱不够。”
  “孩子,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可以分期付款,我本来无论如何也不想卖我的印第安人,我想一辈子直到死都守着他,还想留给我的孙子们,可是!唉!你也知道眼下生活多么困难啊!”
  其他的婆娘们七嘴八舌地都说了起来,一片嘈杂声:
  “缺吃少穿,怎么养活孙子孙女啊。”
  “我们需要钱买面包,这能怪我们背叛丈夫吗?”
  “老实说,我们并不是愤怒的寡妇……”
  “姑娘,我给他戴上金戒指,你是外国人,回国后把戒指卖了买电脑。”
  “我怎么拿走他呀?”
  “叫出租车,我们有箱子,三毫米厚的胶合板钉成的,很结实,为了运输完整,还垫着棉花。”
  “买吧,你不会后悔的,他会成为你房间里的摆设。”
  “买吧,买吧。”婆娘们又都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
  “您的印第安人不会腐烂吧?”
  “怎么会呢,1960年我们把他重新处理过,现在可好呢,送到你们慕尼黑画廊展览都行。”
  “儿子帮助我使父亲尸体能保存得更加持久,他是学者,战争结束以后他还小,他到处寻找他爸爸,一连多少个夜晚不睡觉,一直研究,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孩子,后来,干脆学习这一专业,成了生物学家,同院的孩子们都很吃惊,他们说,你可真走运,你老爸的干尸是怎么做成的。儿子很骄傲,他说:政府下了指示可以制成干尸——他就成了干尸,大家都很羡慕。现在你买下他,摆在客厅餐具橱旁边,客人来看见,一定会羡慕的。”
  “最好还是买我的安德烈,他有医术,包治百病。很久以前他的老爸花了十卢布求神赐给他神医的本领,他开始给大家带来幸福。这不,有一次邻居来找我,哭天抹泪地说她得了胃癌,可真是个苦命人。我告诉她:你在放着安德烈的房间里睡一宿,你的病一下子就全消,你能想象吗,真的全好了,眼下她像只山羊活蹦乱跳的,已经七年了,她求我多少次了,让我哪怕给她一个安德烈的手指头也行啊,她说:她会像对待教堂珍贵收藏物那样好好保护它的。要知道,她不是教徒。那时候是困难时期,黑暗的日子,我把安德烈的一个手指卖给了她,可是安德烈大发脾气了,因为我割下了他的手指,后来,我得了一场重病,我女儿卡佳侍候我,现在,女儿也死了,除了安德烈以外,我没有亲人了,没有钱糊口,可是与他分开又舍不得。”婆娘抱着丈夫的干尸号啕大哭,别的婆娘围了过来安慰她,说:不要弄坏了干尸,并且向我发出嘘嘘声,说:
  “你站在那里盯着瞧什么?要么买,要么走,不然,你的毒眼睛会让我们的生意不吉利的。”
  我呸、呸、呸唾了三口,表示逢凶化吉,走开了,到了市场边儿上,那里的婆娘和气一些,那里只卖干尸的头,她们不怎么夸耀自己的商品,因为那些头不是她们丈夫的,是廉价买来的,也许在战争以后,也许是后来——从阿富汗运来的,也有进口商品——原产地南斯拉夫。
  我来到一个女贩跟前,她坐在木箱子上,卖女人的手,手安装在木板上,手腕上精心绣着一颗心,心上有一个十字架。
  “买吧,这是立陶宛的手,是我亲自制作,绣出的,她在教堂祝圣过。姑娘,便宜一点卖给你,总共十五卢布。”她说。
  “十卢布。”
  “十三卢布。”
  我买下了这只“立陶宛的手”,尽管怀疑这是骗人的,也许她是在莫斯科的某一个停尸房或者医院里买来的。噢,我不能把这只手带到国外,海关不放行,再说,这只手对我有什么用呢,干脆在这里,在莫斯科把它派上用场吧,把它送给娜斯佳,星期五将是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