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生日女郎

作者:[日本]村上春树作




  20岁生日那天,她像平常一样在餐厅做服务生。她每个礼拜五都要上班,但如果按照原计划,在那个特别的礼拜五,她会休息一晚上。另一个兼职的女孩答应和她换班,原因显而易见:被愤怒的厨师呵斥着把南瓜丸子和意式炸海鲜一盘盘运送到顾客桌上——这实在不是过20岁生日的好方法。但另外那个女孩突然感冒加重卧床不起:腹泻不止,体温高达四十度。因此最终她还是赶去上班了。
  当那个生病的女孩打电话来道歉时,她发觉自己正在试着安慰她。“不要紧。”她说,“虽然是我20岁生日,但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事实上她也并没有太失望。原因之一是前几天她刚和男友狠狠吵了一架,而生日那天晚上他本来要陪她过的。他们从高中时就好上了。那次争吵起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出乎意料地越演越烈,直到最后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吼叫比赛——总之,一场糟糕的吵架,糟得足以一劳永逸地毁掉他们的长久关系,她确信。她内心的什么东西变硬了,死了。那次分手后他就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不准备打给他。
  她工作的地方是位于东京时髦的六本木区的一家有名的意大利餐厅。它开于60年代末,虽然菜式很难说得上新潮,但信誉却是有口皆碑。它拥有许多常客,它从未让他们失望过。店堂里总是洋溢着一种宁静、放松的气氛,感觉不到丝毫粗俗。它吸引的对象不是年轻人,而是年长一点的顾客,包括一些著名的演员和作家。
  店里有两名一周工作六天的全职服务生。她和另一个兼职的女孩每人轮流工作三天。此外还有一名领班经理,以及坐在收银台的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妇女,她显然从餐馆开张时就在那儿了——看上去似乎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坐在同一个位置,活像《小多丽》里某个古老阴森的角色。她只有两项功能:收钱和接电话。她除非迫不得已决不说话,并且老穿着一套同样的黑衣服。她身上有某种冷酷的东西:要是让她在夜间的大海上航行,她很可能会把不巧撞到她的小船掀翻。
  那个领班经理大概50岁不到一点,个高肩宽,他的体型表明他年轻时是名运动爱好者,不过如今多余的赘肉已经开始附上他的下巴和小腹。他那短短硬硬的头发从头顶处变得稀疏,全身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老单身汉味儿——就像和止咳药片一起放在抽屉里的过期报纸。她有个单身汉舅舅闻起来就是那样。
  这位经理总是穿着黑西装,白衬衫和蝴蝶领结——可不是那种揿钮式的,而是真正的领结,用手打的那种。他引以为豪的一点是可以不用看镜子就打出完美的领结。日复一日,他熟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迎来送往,接待订座,记住那些熟客的名字并向他们微笑致意,对可能发出的任何抱怨都洗耳恭听,提供有关酒类的专业建议,同时监督男女服务生的工作情况。他还有一个特别任务:把晚饭送到店主的房间。
  
  “店主在同一幢大楼的第六层有个自己的房间。”她说,“一套公寓或是办公室什么的。”
  她和我不知怎么聊到了20岁生日这个话题——我们各自是怎样度过那一天的。大部分人都记得他们20岁生日的那一天。而她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尽管如此,他却从未在餐厅露过面。惟一能见到他的就是那个经理。给店主送晚饭是他独有的工作。其他员工甚至连店主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实际上,你们店主是在从自己的餐厅叫外卖。”
  “没错。”她说,“每晚八点,领班经理都要把晚饭送到他的房间。那正是餐厅最忙的时段,所以经理偏偏要在那时候消失总是让我们很头痛,但没办法,一直以来都是那样。他们把饭菜装进宾馆送餐服务用的那种小推车,然后经理毕恭毕敬地把它推进电梯,十五分钟后,他空手回来,接着,一小时后,他再上去把放着空碟空杯的推车拿下来。每天如此,精确无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怪异。那就像某种宗教仪式,你明白吗?但很快我就习惯了,我并没有多想。”
  
  那个店主每顿都要吃鸡。做法和蔬菜配菜每天有细微的区别,但主菜总是鸡肉。有次一个年轻的厨师告诉她,他曾经试过连续一周每天都做烤鸡送上去,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反应,但对方毫无怨言。当然,作为厨师总想尝试一些不同的菜式,而每个新来的厨师都会拿出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鸡肉烧法来自我挑战一番。他们制作精美的酱料,尝试选择不同的鸡肉供应商,但他们的努力无一得到回应:简直就跟把小石子扔进空空如也的山洞差不多。最终,他们全都放弃了,只是每天为店主准备一份平平常常的鸡肉餐——对他们的要求仅此而已。
  在她的20岁生日那天,11月17日,工作一如往常。从下午起就在断断续续地下雨,傍晚时成了倾盆大雨。下午五点,经理把员工召集到一起,向他们说明当天的特色菜。服务生要把那些特色菜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不能用笔记:米兰小牛肉,浇有沙丁鱼和卷心菜的意大利通心粉,栗子慕斯。有时经理会扮成顾客向他们提问。接下来是员工们的晚饭:这样一家餐厅的侍者可不能在给客人点菜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餐厅六点钟开始营业,但由于暴雨,顾客到得很慢,有几桌订座干脆被取消了。女士们不想让雨水毁了她们的礼服。经理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侍者们靠擦拭盐瓶和胡椒磨或跟厨师闲聊烹饪方面的事来打发时间。她耳听从天花板音箱里小心翼翼流淌出的古典钢琴音乐,巡视照看着只有一桌两个人的店堂。一股浓重的深秋雨的气味儿渗入餐厅。
  过了七点半,领班经理开始感到不舒服。他踉踉跄跄地走向一张椅子,在上面坐了一会儿,他捂着肚子,就像刚刚中了一枪。一颗油亮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头。“我想我最好去趟医院。”他低声嘟囔着。对他来说生病是件极为罕见的事:自从十多年前他开始在这家餐厅工作时起,他就从未误过一天工。这是他另一个引以为豪的地方,他从未因生病或受伤而缺勤。但如今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说明情况非常不妙。
  她撑把雨伞出门叫了辆出租车。一个侍者扶稳经理,陪他一起乘车前往附近的医院。在俯身钻进出租车之前,那个经理声音嘶哑地对她说:“我要你八点钟把晚饭送到604房间。你要做的就是按响门铃,说‘您的晚餐来了’,然后就离开。”
  “604房间,对吗?”她说。
  “八点钟。”他重复道,“要准时。”他的脸再次痛得扭起来。他爬上车,出租车疾驰而去。
  
  经理走后,雨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只有零星的顾客光临。餐厅里仅仅有一两桌客人,所以如果经理和其中一个侍者必须要走开的话,时机可谓刚好。本来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忙得他们手忙脚乱,哪怕最出色的员工也难以应付。
  八点钟店主的晚餐准备好了,她便把送餐服务的小推车推进电梯乘到六楼。那对他是很平常的一餐:瓶塞松开的半瓶红酒,一保温壶的咖啡,配蒸蔬菜的鸡肉,以及面包和黄油。浓郁的鸡肉香味迅速充满了整个电梯。它和雨的气味混在一起。电梯地板上点缀着一些水滴,说明刚刚有人带着湿雨伞乘过电梯。
  她沿着走廊推动小推车,在标有“604”的门前停下来。她重复核对了一下记忆:604。就是它。她清清喉咙,按下门铃。
  没有回答。她在那儿站了足足有二十秒。正当她想再按一次门铃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出现一个瘦小的老头。他比她大概矮四五英寸。穿一身黑西装,打着领带。在白衬衫的映衬下,那条领带显得格外醒目,领带的黄褐色就像是枯叶的颜色。他给人一种很整洁的感觉,衣服熨得无可挑剔,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就像正要出门参加某个晚间的正式聚会。他皱着眉毛的皱纹让她想起航拍照片里那些深邃的峡谷。
  “您的晚餐,先生。”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说完又轻声清了清喉咙。她只要一紧张声音就会变得沙哑。
  “晚餐?”
  “是的,先生。经理突然病了。今天我顶替他。您的晚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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