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摩尔人

作者:[美国]拉塞尔·班克斯作




  那大概是晚上十点钟,我们三个中年男人在微雪中穿过南大街,准备去希腊人的酒吧喝上一小杯。我们刚在老国会剧院里的共济会礼堂参加了一场三十二级秘密宗教团体共济会的一种圣职名称。圣职就任仪式的演出,需要放松一下。我叫华伦·鲁尔,就是走在三个人中间的那个高个儿,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的,不过你也可以说是关于盖尔·芙特纳的,正是因为那天晚上——在相隔了大半辈子之后——遇见了她,才引发了这个故事。
  当时我脸上还残留着化妆的痕迹。我在演出中扮演一个阿拉伯王子——嘴唇涂红,脸上划着一道道黑色条纹。因为礼堂洗手间里没有冷霜,所以妆没怎么洗干净。他们俩嘲笑说我看上去就像个恐怖的黑鬼,那就是他们的说话方式,我就当没听见。我不像他们那么尖刻,我甚至感到很愉快。那可是表演艺术,并非随便谁都能胜任。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兼生意伙伴——我买卖水暖设备,萨米·吉伯森从事不动产业,瑞克·贝克汉姆则是狩猎牌汽车经销商。
  希腊人酒吧是间小小的餐馆酒吧。小而舒适。我们像常客那样从后门穿过厨房走进酒吧——我们很在意自己的常客身份——冲希腊人打个招呼。萨米和瑞克无聊地撞了撞那个英俊的小个子金发侍者,又开了那个新来的同性恋侍者几句玩笑,而那小子立在靠近厨房门口的偏远角落里,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希腊人问我脸上的油彩是怎么回事。教会活动,我告诉他。他不是共济会信徒,我想他大概属于正统的东正教或其他什么教派,不过他知道我们的活动。当我们经过一张布置得有点特别的桌子时,我发觉那桌人中有个老太太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只是个普通老太婆,但她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注意。有半秒钟我以为我认识她,但随即就否认了。我继续往前走。那老太婆体形庞大松垮,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大概有七十八九岁了,或许八十出头。一个字:老。
  萨米、瑞克和我径直走到酒吧最里面坐下,点了喝的——都是老三样,这里温暖而安定,我们聊了一会外面的雪,感到心满意足。考虑到我们的妻子(或前妻)、儿女(已经长大成人)都不在身边,我们尽可以呆到很晚也无需担心。
  我隔着座位偷偷看了她几眼——稀疏的银灰色头发,脖子上下垂的赘肉,瘦长干瘪的脸颊上布满了老年斑。见鬼的老太婆。她正在跟她的家人举行某种庆祝聚会——两个四十多岁,看上去像是她儿子的男人,和他们的妻子以及一个乏味的十几岁女孩,五个人都又肥又笨,一脸的呆板恭顺,相比之下,尽管那个老太婆一把年纪,看起来却很睿智、通达。她穿一套栗色的针织羊毛套衫,盛装打扮。年轻时显然是个尤物。
  我扔下萨米和瑞克,走到希腊人跟前问他,“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他们在干嘛?”
  希腊人认识她的两个儿子,他们有个意大利姓氏——他想是叫佛特纳。“别在意。”我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那个老太太在过八十大寿。”希腊人说,“我们都该活那么久,对不?你认识她?”
  “不,我想不认识。”侍者们——包括那个同性恋——吵吵嚷嚷地唱起“生日快乐”,但酒吧里几乎空了,人们似乎都被下雪吸引走了,那个老太太脸上露出庄严的微笑。
  我对萨米和瑞克说:“我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老妖精,但记不起是在哪儿了。”
  “是客户吧。”萨米嚼着花生米说。
  瑞克也那么说:“客户。”说完两人照旧吃喝。
  “也许是女朋友。”萨米加了一句。
  “哈——哈。”我回应道。
  电视上塞尔特人队对尼克斯队的比赛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两次加时赛。最后尼克斯队赢了,我们也该回家了。雪已经积起来。我们披上外套,付了账,这时,就在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个老太太的生日聚会也正准备结束,当我经过他们桌子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叫出我的名字。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怀疑。“华伦?华伦·鲁尔?”
  “是我,你好。”我说,并朝她笑笑,但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然后她说了。“我是盖尔·芙特纳。华伦,我们认识可有些年了。”说着,她深情地笑了。刹那间所有——或几乎所有——的往事历历再现。“还记得我吗?”她问。
  “记得,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盖尔。你还好吗?天哪,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点点头,还在微笑。“你脸上怎么了?化妆?”
  “是的。一场小演出。没有冷霜所以没洗干净。”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我很高兴你还在演出。”她说,然后她把我介绍给她的家人。“这是我的家人”——就这么简单。
  “嗨。”我说,然后我开始介绍我这边的萨米和瑞克,但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了。
  “再见,华伦,你好自为之吧。”萨米说,瑞克挥了下手,然后他们出去了。
  “这么说,今天是你生日,盖尔。生日快乐。”
  “哦,谢谢。”她说。她的家人都开始站起来穿衣服,只有盖尔还紧紧抓着我的袖子不放,接着她说:“坐一会儿,华伦。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三十年了。想想看。”
  “妈。”她儿子说,“很晚了。又下雪。”
  我拉过盖尔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在那双眼睛里找到那个当年的女人,那个当我还是小伙子时曾经交往过几个月的女人,那时我刚刚21岁,而她将近50岁,她现在这两个中年发福的儿子那时都还只有十几岁,瘦得皮包骨头。但我无法从这个老太婆的脸上找到当年的那个女人。如果说当年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那么当年的那个小伙子也已经不复存在。
  她抬起头来看着其中一个儿子说:“迪克,你们先走。华伦会开车送我回去的,对不对,华伦?”说着,她转向我。“我住在高地区迪克的房子里。那不会让你太绕路吧?”
  “不会。我也住在高地区。奥尔顿森林公寓大厦。我刚搬到那儿。”
  “好吧。”迪克有点担忧地说。看来他已经习惯了争不过他母亲。他们一个个在她脸颊上亲过去,并又再次祝她生日快乐,然后鱼贯而出走到雪中。一台扫雪机驶过街头,发出刺耳的声音。除此之外一辆车也没有。
  希腊人和他的伙计开始打扫卫生,盖尔和我又聊了一会儿。虽然她的眼睛有点红润,但她没有哭,而是在微笑。她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上似乎结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现在,努力辨认的话,我已经能依稀看出一丝她当年的影子,仿佛时光在暗处倒转。那时她有一头浓密的暗红色头发,白皙的肌肤光滑得就像瓷器,宽肩膀,个头就女人来说算高的,几乎和我一样高——这我记得很清楚——有次她和她丈夫带我去参加一个VFW美国公益组织“参加过境外战争的退伍老兵协会”的简称。派对,她丈夫玩牌时我们曾一起跳舞。
  “你已经长成个大帅哥了,华伦。”她说完低笑一声,“我的意思是,你还是那么帅。”
  “哪的话。老了。人只能年轻一次,不是吗?”
  “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华伦,我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是啊。我猜差不多。想想挺怪的,是不是?”
  “你离婚了?你看上去像离过婚的样子。”
  “是的,离了。离了好几年了。有三个女儿,都大了。我甚至都已经做外公了。跟你们那些美满婚姻可没法比,差远了。”
  “我不想听这些。”
  “好吧。那你想听什么?”
  “让我们喝一杯,再稍微聊会儿——看在过去的份上。然后你可以开车送我回家。”
  我说好的,我问正在收银机上敲敲打打的希腊人现在来杯睡前酒会不会太晚。他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于是盖尔要了杯雪利酒,我跟平常一样,伏特加掺汤力水。酒保正在擦拭冷却器,所以希腊人快步走回吧台,亲自倒了酒端来放到我们面前。“我请客。”他说,然后回去继续算他今晚的收成。
  “很奇怪,是不是,我们居然从没遇见过。”她说,“这么多年。你去了康科德,而我一直呆在朴次茅斯,即使在孩子们都离开之后。弗兰克的工作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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