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文化的守正与批判
作者:吴茂华
“学贵常,又贵新”(祝允明),他不写诗而著文,或是明智之举。本书第一篇“给诗算个命”便是他写诗生涯的自白与告别。自此他沉潜书海,游目文史,得以助谈资,遣情怀。人生苦短,此身如寄,文人最宜以精神文化为家园。他常叹自己所读有限,生有涯而知无涯。我同他从书店买回胡适著《中国哲学史》,他说:“胡适二十多岁写成的这本书,已经是对中国文化深入钻进去又钻出来;我现在七十多岁了,对中国文化远说不上弄透,精读熟谙于心的不过《史记》、《诗经》、《说文解字》、《庄子》几部书罢了。”
书房中壁立的书柜、宽大的书桌,是他耕耘的一亩三分地,安身立命之所。每日里或读或写,翻检寻觅典籍类书、野史笔记,经年累月,成了六本散文随笔集,包括四年前出版的《流沙河短文》和这本《流沙河短文》(续集)。续集文章大致可分三类:一为考据知识,二为文化批评,三为旧人旧事。
文人钻故纸堆一般为人所诟病,至少有落伍避世之嫌。然而在这个文人作家争当明星、娱星艺人僭称教授、大师大家纷纷出笼的时代,薰莸同器,玉石不分,文场、商场、官场中人桃园结义,以利同分共享;文化的下滑错位,社会不以为忤,反以为常。真正的读书人是退避三舍的,钻故纸堆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或是一种葆传统之品性、持文化之精魂的追求和作为。如能打通古今,博涉多闻,而后择拾菁华,结出果实大小且不论,但能增人知识、广人见闻、怡人性情,对社会文化的建设就有积极意义。本书中有一部分说星宿、谈植物、讲民俗、析字义的杂说类文字,也是遍翻古籍后发而为文的。
唐代诗人皮日体云:“惟书有色,艳于西子;惟文有华,秀于百卉”。我想这也是流沙河坐拥书斋,蛀书为乐的理由。他多次说过:“一个人要有点业务上的长处,不但有‘稻粱谋’的实际用处,而且客观上也保护了自身的人格,让你不用去当混混,胁肩谄笑于上司,做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我说,不读书的混混正吃香哩。他不回答,念了一句闻一多的诗“不如让给丑恶去开垦,看他能造出什么样的世界来!”
不过,话说回来,在现代信息社会里,要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几乎没有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是神仙就是呆子。经常有人以各种名义找上门来。官场商场上的勾当可以不接招拒帮闲,但别人以文化的名义又怎能峻拒?某日,一成功人士带上他的书画大作上门向流沙河讨教。据我在旁观察多年的经验,说是讨教,十有八九都是希望借光包装,极少有真想听批评意见的谦谦君子。此公书与画实不敢恭维,展开的卷轴面上只见张扬漫漶,狂野气质毕见,应属不得法一路;但上有各级官员题词伟赞,称其为八大山人、米芾再现什么的。我正担心流沙河该如何应对是好,他却应允为此人的作品“写几句话”。于是第二天别人派员前来取货,却发现写有“字轻楷追怪,画弃工求野,妄标墨趣”等话语,显然不能用以增色添彩,惟令此公悻悻然也。这便是本书中“为书画进一言”之本事。
另一篇“城市命名谈”之写作也是一件有趣事情。前一段时间,本地某房地产商及有开拓精神官员突发妙想,想找一个与国际接轨的快速通道,乃借曾到此地旅游的一美国人之口,说是发现“伊甸园”在本土本城,又找一帮文人墨客吹嘘帮闲,言之凿凿,声称有据,硬把《圣经》所说的,伊甸园在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比伦(今伊拉克)地区的事实移植于天府之国四川。流沙河读书认真,对历史文化抱敬虔之心,从来不作无稽之谈,对这种随意剪裁历史、天马行空的臆想加小儿科噱头本不想置一词;但有人定要他出来抬轿子,于是便有负众意写下本篇。他私下对我说:“让我当托儿,不干。”
如以上两篇类似的文章还有“牧民术过时了”、“小挑金庸”、“李敖瞽说诗经”、“比饿功”、“道家茶的妄说”、“七月流火,一错再错”、“残酷忆端午”等等。文化人别无他能,为文化正名而守持,是其本色精神。读者诸君,自可鉴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