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黄巢之墓在成都
作者:刘尚勇
今《全唐诗》共收录黄巢诗三首,除《自题像》外,其余二首均咏菊之作。
其一《题菊花》云: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其二《下第后赋菊》云: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以来,尤为偏爱菊花者,可谓黄巢也。然其托物喻志之中,透出一种愤世不公之霸气,则露其反叛思想之端倪矣。黄巢身处唐王朝末期,时政坏赋重,官吏贪腐,民生艰难。《旧唐书·黄巢传》云:“乾符中,仍岁凶荒,人饥为盗,河南尤甚。初,里人王仙芝、尚君长聚盗,起于濮阳,攻剽城邑,陷曹、濮及郓州。”又《资治通鉴·僖宗乾符二年》亦载:“冤句人黄巢,亦聚众数千人应仙芝。巢少与仙芝以贩私盐为事。巢善骑射,喜任侠,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与仙芝攻剽州县,横行山东。民之困于重敛者归之,数月之间,众至数万。”乾符二年(875年),黄巢起事;至五年(878年),王仙芝、尚君长已先后身亡。尚君长之弟尚让,率余众与黄巢聚合,推黄巢为王,号“冲天大将军”。黄巢军转战南北,纵横万里,二三年间形成声势浩大之队伍,并攻占洛阳,随即挥师西进,直奔长安而来。至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三日,黄巢军攻下潼关,兵临华山,朝廷急忙授黄巢“天平节度使”以抚之。黄巢不受,急攻之。十二月五日,僖宗与李室四王及嫔妃数人仓皇出逃,百官莫知,随军仅五百兵士而已。黄巢攻入长安,尤憎官吏与王室贵戚,得者杀之,颇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之威势。《旧唐书》同传载:“十三日,贼巢僭位,国号大齐,年称金统。仍御楼宣赦,且陈符命曰:‘唐帝知朕起义,改元广明,以文字言之,唐已无天分矣,‘唐’去‘丑’‘口’,而安‘黄’,天意令黄在唐下,乃黄家日月也。”此谓之符命,意指“唐”字去下体,仅余“广”字,移“黄”字于下,即“广(广)”字;又日月合为“明”,故僖宗改元“广明”,乃应“黄家日月”之符命也。时“尚让慰晓市人曰:‘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巢贼竟投物遣人。”颇有“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之公平为民思想也。常云“诗言志”,是以二首咏菊诗系黄巢之作无疑。惟其如此,亦令后之咏菊者多畏而却步也。
二、关于黄巢《自题像》诗的争议
对黄巢第三首《自题像》诗,历来争议较大。其题下注云:“陶穀《五代乱离记》云:‘巢败后为僧,依张全义于洛阳,曾绘像题诗。人见像,识其为巢云。”黄巢《自题像》云: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关于此诗是否为黄巢之作,早至宋代已有两种观点。南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载:
唐史,中和四年(884年)六月,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东西二都旧老相传,黄巢实不死。其为尚让所急,陷太山狼虎谷,乃自髡为僧得脱,往脱河南尹张全义,故巢党也。各不相识,但作南禅寺舍之。予数至南禅,壁间画僧,巢也。其状不逾中人,唯正蛇眼为异耳。老人言,更有故写真绢本,尤奇。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为李易初取也。
邵氏本洛阳人,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卒于四川犍为县。其早年数往洛阳南禅寺,以为壁间画僧,即巢也。所言之事,又无不为陶穀之记相符,故断定唐史所载黄巢首级乃伪也。此肯定黄巢败后在洛阳出家为僧,《自题诗》亦黄巢所作。
而持否定者,乃南宋赵与时。其《宾退录》云:
陶穀《五代乱记》载,黄巢遁免,后祝发为浮屠,有诗云:“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栏干看落晖。”近世王仲言亦信之,笔于《挥麈录》。殊不知此乃元微之《智度师》诗窜易磔裂,合二为一,元集可考也。其一云:“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僧衣。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其二云:“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纳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
今《全唐诗》卷四百十一,收有元稹《智度师》二首,诗同上。赵与时卒于绍定四年(1231年),已近南宋末期。其与邵氏间隔七十余年,然对《自题像》一诗系后人拼凑而成之精核辨析,已胜邵氏一筹。是以论史言事者,未必前是后非也。惜赵氏未能对王仲言所说黄巢墓之事,有所辨驳。王仲言《挥麈后录》记载:“又僧史言,巢有塔,在西京龙门,号翠微禅师。而世传巢后住雪窦,所谓雪窦禅师即巢也。然明州雪窦山有黄巢墓,岁时邑官遣人祀之至今。”原本传巢败后在洛阳出家,今王氏一言西京龙门寺有黄巢之塔,又谓浙江雪窦山有其墓,且岁祀至今,言之凿凿,犹似亲历。究竟巢墓在何地,孰真孰伪,王氏亦未有略辨,令人混淆不清矣!尔后亦未见有辨非之说,故千年之下,已成疑案一桩。
三、黄巢当系兵败自刎
对《自题像》一诗是否伪作之争,涉及黄巢兵败后的身世去向。赵与时从诗句雷同上作了辨伪分析,但未能就巢败后是亡是逃作明确解答,而此乃真伪之关键也。由于宋人对史传缺乏综合研考,故难从根本点判定是与非。事实上,黄巢十年的起义生涯,以兵败狼虎谷自刎身亡而告结束,既未逃出为僧,亦未作《自题像》诗。
《旧唐书·黄巢传》云:“黄巢入泰山,徐帅时溥遣将张友与尚让之众掩捕之。至狼虎谷,巢将林言斩巢及二弟邺、揆等七人首,并妻子皆送徐州。”同传谓林言,即黄巢之甥。又《资治通鉴·僖宗中和四年》亦云:“巢众殆尽,走至狼虎谷。丙午,巢甥林言斩巢兄弟妻子首,将诣时溥,遇沙陀博野军夺之,并斩言首,以献于溥。”揆之情理,黄巢外甥林言于此时难以下手。故《通鉴》注引《新传》曰:“巢计蹙,谓林言:‘汝取吾首献天子,可得富贵,毋为他人利。’言,巢甥也,不忍。巢乃自刎,不殊,言因斩之。”是以黄巢兵败,自刎身亡,似合情理。不同之处,即林言是否同遭杀害,两史所载有异。《全唐文拾遗》卷四十收录崔致远《贺杀黄巢表》云:“臣某言。臣得武宁节度使时溥状报,逆贼黄巢、尚让分队并在东北界。于六月十五日,行营都将李师悦、陈景瑜等,于莱芜县北大灭群凶。至十七日,遂被贼将伪仆射林言枭斩黄巢首级,并将徒伴降,部下都将李惟政、田球等讫。其黄巢函首已送行在者。”崔致远,新罗(在今朝鲜半岛东南)人,时在淮南节度使高骈幕府任职,凡表状文翰,皆出其手。此代高骈所作之贺表。而状报者,乃时溥获黄巢首级后通牒各节度使之文。故崔氏文所言,系当时之真实战报。是以林言未被博野军杀,而尚让与黄巢分队列于莱芜县东北地,亦未先降时溥。其降应在巢亡后;各史所记,均有误。至于邵博谓“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未详诸史实,显系自度之言。明乎此,则知黄巢兵败身亡,所谓出家作诗,纯属无稽之谈。
四、黄巢墓曾在成都存275年之久
自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黄巢攻打长安,十二月五日僖宗即仓皇出逃,于次年二月至成都,直至黄巢身亡于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僖宗一直驻于成都,长达五年之久。史谓“送行在者”,即送黄巢首级于成都。关于所送行在情况,《通鉴·中和四年》有详细记载:
秋七月,壬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宣问姬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哉?”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其余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往昔翻检史籍,偶见《宋史·王刚中传》记载:“葺诸葛武侯祠、张文定公庙,夷黄巢墓,表贤瘅恶,以示民”,顿感惊诧:成都会有黄巢墓?后遂检阅相关史料,始知黄巢兵败狼虎谷,自刎身亡,断无出家为僧作诗之事。所谓浙江雪窦山之黄巢墓,亦纯属无稽之谈。惟成都之黄巢墓,盖函首送行在之遗存矣。
王刚中于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四月至成都,制置四川。他在“一葺一毁”中夷平黄巢墓,则知墓距修葺地不远。然修葺地有两处,一为武侯祠,一为张文定公庙。墓地又靠近何处祠庙呢?杨升庵《全蜀艺文志》收录王刚中《张忠定公祠堂记》云:“迄嘉祐己亥(1059年),府帅侍读王公素,始大建祠于府治之东。”王素所建之祠,即张忠定公之祠堂。至王刚中来成都,已百年之久,堂构衰剥,廊庑颓败,故王刚中重加更新。是以张公庙在府城之内,黄巢之墓,当无葬此之理也。按《宋史》记载的“张文定公”有误。张文定公,乃张齐贤,与张忠定公张詠为同朝之人,但无入蜀之仕履。而张詠出镇成都,享誉蜀中,其离蜀后卒。蜀人闻之恸哭罢市,置公画像于仙游阁,建大斋会,事之如生。王素入蜀后即为张詠修祠堂,王刚中来此又重加修葺,故有《张忠定公祠堂记》。是以《宋史》误“忠定公”为“文定公”也。
王刚中修葺另一地,即先主武侯祠,而作记者,乃成都新津人任渊。据傅增湘《宋代蜀文辑存》辑录任渊《重修先主庙记》云:公“用故事,谒诸祠,奠献至此,顾瞻太息曰:‘成大功德于蜀人,宜莫如昭烈、忠武。庙貌乃尔,亦独何必。’亟命有司缮治之……祠与惠陵皆护以垣墉,限禁樵牧。筑室忠武祠北,明洁幽邃,有事于神明者,得以休焉……公名刚中,鄱阳人……绍兴三十年(1160年)记。”武侯祠的修葺,始于绍兴二十九年十月,完工于三十年三月。原武侯祠庙在刘备大殿西偏少南,新筑休息之室已在武侯祠北面。今日武侯庙在刘备殿后,乃此后变故也。
由于黄巢墓不可能位于府城之内,则极可能就在武侯庙附近。南宋时常有樵牧之人出入,唐代时更可能荒冢丛生。何况僖宗又在罗城正南门大玄楼接受献首,宣问姬妾。既戮之于市,理应葬于城南郊野之地。故王刚中以“贤恶共处,无益教化”为由,在重修昭烈武侯庙以彰贤时,即毁夷黄巢之墓以瘅恶示民,并利用其地建室以供有事神明者休焉。揆之方位,应在今南郊公园内。自黄巢兵败狼虎谷,自刎身亡,其无头尸即弃之荒野,恐难有人为其筑墓茔。故成都之黄巢首级墓,系其惟一之墓葬,惜仅存275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