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女儿故事男儿心
作者:李祥林
再看徐渭,自负奇才的他,虽然满腹文韬武略,有着执着用世之心,但大半辈子不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么?“养就孤标人不识”,这就是他在题画诗中的自叹。正是从奇女子黄崇嘏的故事中,折射出徐渭本人雄心未已却只能伏枥而鸣的人生凄怆。这种凄怆,在他题画葡萄诗中有更直接表白,你听:“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诗文书画兼擅并长,这自然会投影在其剧作中。《女状元》里,格外赏识黄崇嘏才华的周丞相起初不知其为扮男女子,有心招为女婿,便安排“把文艺中事面试他”,从书法到绘画,从琴技到棋艺,从门匾到门联再到上梁文,一一当面试之。崇嘏挥笔疾书,引得丞相连声称赞:“你就是撑着珍珠船一般,颗颗都是宝”。翻开徐渭诗文集可看到,仅传世诗作他就有二千多首,其中上梁文、诗匾、门联等数百篇,也都写得相当出色。表现在剧中女子身上的才华,明显有作者自我写照的影子。以“青藤”之名彪炳画史的徐渭,力主“不求形似求生韵”(《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高呼“要将狂扫换工描”(《画与许史》),自称“老夫游戏墨淋漓”(《烟云之兴图卷》),坚信“信手拈来自有神”(《题画梅二首》),以淋漓奔放的水墨大写意作绘写花卉,笔力放纵,天机自发,表现出强烈的创新精神,在绘画史上自开门派。《女状元》里,周的女儿凤雏习“水墨花草翎毛”,其画如黄崇嘏所评“真是写意,全没一点那闺阁气”,堪称“甚妙”,而崇嘏本人也是以此为“长技”。凡此种种,既是在写戏中女子,也道出了徐渭本人在绘画上的创作追求和审美观念。徐文长的书法自成一家,成就亦高,他自己也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剧中,周丞相仔细看了黄的书法,由衷地赞赏:“谁似你铜深款识,铁屈珊瑚,几撇斜披薤。指尖尤有力压磨崖,绝称泥金糁绿牌。”这评语亦跟青藤书风相近。徐的同乡陶望龄在《徐文长传》中即称其“论书上于用笔”、“于行草书尤精奇伟杰”。袁宏道《徐文长传》说他“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清康熙刻本《绍兴府志》也称徐渭“工行草,真有快马斫阵之势”,谓其“书险劲有腕力,得古人运笔意”。
明人张国泰《与友书》云:“昨得青藤《雪里荷花》画一幅,初览之,以为谬甚,及读其题词曰‘六月初三大雪飞,碧翁却为窦娥奇。近来天道也私曲,莫怪笔底有差池’之句,始信其非谬也。一经慧心人拈出,便觉有奇思妙义,开拓人无限心胸”。水中荷花明明开放在夏日炎炎的六月,可是,徐文长偏偏要打破时季常规去画什么雪中荷花,让密密的雪片覆盖花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读读这幅画上的自题诗句,不难看出,作画者是别有寄托在焉。“六月初三大雪飞,碧翁却为窦娥奇”乃是用典。《窦娥冤》是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的名作,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悲剧。剧中所写的窦娥是一个民间女子,她没有世仇也没有宿怨,也从未存有丝毫损人害人之心,可是黑暗的社会却对她张着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处处跟她作对,陷她于死地。身为童养媳的她,丧母别父后又失去了丈夫,到头来还遭恶徒诬陷杀人,被送上公堂;偏偏又遇上审案的糊涂官,严刑拷打后把她押上了断头台。这弱女子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惟有把她的满腔冤屈悲愤化作对“不分好歹”、“错勘贤愚”的天地的诅咒。结果,连老天也震动,出现了六月天降大雪的反常景象。徐文长画这幅《雪里荷花图》,用意正是说六月降雪,是因为人间有奇冤;如今世道不公平,也就莫怪我笔下荒唐。显然,作此画,题此诗,作者是寄托着一腔不平之气的。
“从来壮士郁无聊,一寄雄心于歌舞。”这是戏剧家徐渭的夫子自道。
徐渭的《女状元》、《雌木兰》尽管是以历史故事中的非凡女子形象为主角,也有鲜明的替“第二性”张目的特点;但与此同时,这些作品又折射出作家本人托言寄志的浓浓色彩。它们既有作者身世的烙印,又含有作者的胸襟怀抱,所谓“借他人的酒杯,浇胸中之块垒”是也。女儿故事偏偏男儿讲述,男儿偏偏讲述女儿故事,正所谓“托志帷房,惓怀身世”(《白雨斋词话》)。古代进步作家对女性故事的描写和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之所以格外动人,盖在他们将自我情感也深深地融入其中,使笔下作品兼有了“代言”(替女性说话)和“抒情”(求自我表达)的双面性质,在话语表达上形成奇妙的二重奏。这个特点,为我们考察宋元明清以女性故事为题材的众多作品时不可忽视。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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