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杜宇新考

作者:冯广宏



  一、杜宇未经传承从天而降
  
  西汉扬雄是最早提到杜宇事迹的蜀人。他在描写成都盛况的《蜀都赋》里写过这么两句:
  昔天地降生杜(虖阝)密促之君,则荆上亡尸之相。
  扬雄爱写古字,头一句里的“杜(虖阝)”,实际上就是杜宇。所谓“密促”,是指他创立的王朝世代稠密而短促。宋章樵《蜀都赋》注引《蜀纪》“上古时,蜀之君长,治国久长,后皆仙去;自望帝以来,传授始密”,也是这个意思。后一句讲的是蜀王开明,先不管它。
  
  杜宇是“天地降生”之君,扬雄在《蜀王本纪》中讲得更清楚。此书南宋时已佚,幸北宋《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有段摘文,谈到蜀王鱼凫“化去”以后的事:
  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当作山)。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化民往往复出。望帝积百余岁。
  古书没有标点,如“从天堕止”那句,也可以断句为“从天堕,止朱提”,意思便成了杜宇从天上降下来,落到朱提那个地方,并非女子来自朱提。唐宋人的文摘,往往与原文有不少文字上的出入,《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六又有这段《蜀王本纪》摘文,虽然文字略有不同,但意思却明白得多:
  后有王曰杜宇,出(当作从)天堕山。又有朱提氏女,曰利,自江源而出,为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移居郫邑。
  这里明确指出:杜宇从天上堕下来,降落在山上,而不是朱提;朱提本是那女子的家乡。杜宇降落的地点,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成都府》认为应是“天隳山”,亦即成都北郊磨盘山,旧称天回山(隳、回同音,隳、堕形近)。“天回山,在府北二十里。《蜀纪》云:以杜宇自天而降,号曰天隳。及玄宗幸蜀,反跸时经此,土人呼曰天回。山下有天回镇。”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三代世表》摘引《蜀王本纪》,却把社宇籍贯弄到朱提去了:
  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下,自称望帝,亦蜀王也。
  他读到的文字,是杜宇降落在朱提。杜宇“从天而下”,究竟落在天隳山,还是朱提?我们后面再去讨论。
  杜宇从天而降的神话,许多文献都有记述。如蜀汉来敏《本蜀论》:“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晋葛洪《抱朴子·释滞》“杜宇天堕。”张华《禽经》“望帝杜宇者,盖天精也。李膺《蜀志》曰:望帝称王于蜀。”唐卢求《成都记》“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宋罗泌《路史·余论·杜宇鳖令》按《蜀记》:“旧说鱼凫畋于湔山仙去。后有男子从天堕,曰杜宇,为西海君。自立为蜀王,号望帝。徙都于郫,或瞿上。”
  原始传说都讲蜀王杜宇是天上掉下来的,其中隐含的史实,可能表现为下面三类内容:1.从民俗史角度看,在夸张杜宇创业的神奇、出人意料;2.从民族史角度看,表示这一族原居高山或高原,而后下降到较低的平原区;3.从历史学角度看,表明杜宇并非蜀地土著,与前面几个古蜀王朝没有传承关系,纯属独立建国。
  杜宇政权与前代蚕丛、鱼凫没有传承关系,在许多古文献的字里行间,也留下不少痕迹。如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叙述蚕丛、柏灌、鱼凫事迹之后,接着说“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加了一个“后”字,表示其间存在着时间间隔,与前三代连叙的口气不一样。此后史志续记其事,多半按这种语气来宣讲,如南北朝阚骃《十三州志》“其后有王曰杜宇,称帝,号望帝。”宋罗泌《路史·前纪·蜀山氏》“最后乃得望帝杜宇,实为满捍。”
  不过有些资料在简述时语意模糊,使人产生鱼凫与杜宇两个王朝前后连接的印象。如唐卢求《成都记》佚文“杜宇遂继鱼凫之后”;宋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二十九“其君曰蚕丛、曰伯雍、曰鱼凫、曰杜宇、曰开明,相继王之。”可是,只要细读早期文献语意,便不会误读了。
  
  二、杜宇建国年代
  
  扬雄在《蜀王本纪》中留下不少宝贵的年代线索,《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有“望帝积百余岁”一语。现今发现的史前蜀人骸骨表明,那时人的寿命多数在40岁以下,活到50岁已经十分稀罕,因此开国的杜宇不可能活上100多岁,所谓“积百余岁”应指整个杜宇王朝的历时。此朝各代蜀王都继承着这“望帝”的称号,而末代望帝将政权禅让给了开明氏。《史记·秦本纪》记惠文王后元九年(公元前316年)“司马错伐蜀,灭之。”《华阳国志》谓“开明氏遂亡,凡王蜀十二世。”故开明王朝历时约350年,上推到开明王朝的建立,大概在公元前666年前后。杜宇建国年代距此还要早“百余岁”。
  蒙文通教授推测杜宇王朝约传五世或六世,历时125年到150年。[1]如是,则杜宇建国就应在公元前9世纪的周宣王时代。可是《华阳国志·蜀志》却明确说:“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对此顾颉刚先生特论证道:“七国称王为公元前334~323年中事,而秦灭蜀为公元前 316年事,短短20年中,岂有遽传12世之理?”他分析常璩写这部地方史,“其标准有二:其一,秉‘民无二王’之训,将蜀之称帝称王者,悉归之于‘周之叔世’;其二,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训,将蜀中神话性之故事悉予删改。”[2]他批评常璩抱保守史观篡改扬雄蜀史,真是入木三分。蒙教授也有同样意见。他据《史记·六国年表》秦惠王四年“诸侯会徐州以相王”得知,七国同步称王是在公元前334年,“从七国相王到蜀之灭亡,仅18年。杜宇又在开明之前,很像18年间蜀已经13代,在秦却只是惠文王1代。常氏对这一问题,真是太不思考了!”[3]
  
  当今史界对杜宇王朝历时仅百余年之说,多不信从。或以为杜宇、开明两个王朝的历年不会如此悬殊,如果两王朝共有700年的话,则杜宇建国可以在西周初年,那时正当武王伐纣,殷政权岌岌可危,西周政权还不稳定,西蜀独自建国正是一个好机会。不过据《尚书·牧誓》伐纣盟军“西土八国”中有蜀,似乎不会是邦国未建的杜宇族人。何况克商以后,周军又作过一番扫荡。据《逸周书·世俘解》,武王在牧野之役胜利后的第6天,就命召伯伐越戏方;第8天又命侯来伐靡,集于陈;第18天胜利归来;第19天命百弇伐卫;第37天再命陈本伐磨,百韦伐宣方,荒、新伐蜀;第42天,三处都取得胜利,归来献俘。这里的伐蜀之役,来回才5天,可见并非前往西蜀本土,只是镇压参战蜀军的哗变。从这些迹象看来,参战的蜀军领袖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杜宇。
  西周立国前期,因有三监叛乱的教训,采取分封制对各地进行严格控制,同时不惜用兵,以武力维持政权的巩固。古本《竹书纪年》“夷王二年,蜀人、吕人来献琼玉,宾于河,用介珪。”时当公元前9世纪初。吕国在今南阳附近,接近成周;蜀国远在边陲,也来献玉,可见早已臣服于周,不可能是杜宇乘乱所建之国。因此笔者认为,杜宇建国的最佳时机,应该在公元前9世纪中叶的共和时期。共和前期西周灭亡,厉王被国人放逐;周政权出现空虚,实际上成了无政府状态。杜宇奇兵天降,赶走周室在蜀的代理人,恢复蚕丛、鱼凫基业,正合其时。东周宣王即位,急于对付今陕北一带的猃狁、西戎,接着“料民”清查户口,说明国内劳力和兵力极度匮乏,根本没有力量顾及西蜀这个独立王国。因此,杜宇建国在公元前840年左右,比在公元前1046年左右的武王伐纣时合理性大得多。
  三星堆考古工作提供了不同时期的典型陶器序列。在对应于夏商两代的三星堆第二、三期文化中,典型陶器是小平底罐、高柄豆、圈足盘、瘦袋足盉、鸟头柄勺。这旗帜鲜明的器物序列,不仅在三星堆第一期(相当于夏代以前)龙山文化中没有出现过,而且在相当于商末周初的三星堆第四期文化中,也有很大改变:那时瘦袋足盉、鸟头柄勺基本消失,小平底器渐渐变成了尖底器,纹饰减少而且单调。这无疑是杜宇建国带来的文化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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