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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巴尔扎克
交际花盛衰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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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剧院举行最后一场舞会◎时,一位年轻人在走廊和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走路的姿态显示出他在寻找一个因意外情况而留在家中无法脱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几个戴假面跳舞的人惊慕不已。他时而无精打采,时而急不可待,这种步态的奥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老于世故的闲汉才能知晓。在这个盛大的交际场合,人们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大家关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时髦青年只顾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对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动竟然没有察觉:某些戴假面的人戏谑似的赞美,另一些人发自内心的惊叹,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诨,还有最温情脉脉的话语,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听见,全然没有看见。尽管他的俊俏外表颇似那些前来歌剧院寻花问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这些人期待舞会上的艳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时代轮盘赌上出现的好运气--但他却对这个晚会上的成功充满布尔乔亚式的自信。他该是组成歌剧院整个假面舞会的那种三人神秘剧中的主角,这些神秘剧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会知道。因为,对于那些为了能向别人说一句“我见识过”而来的青年女子,对于外省人,对于缺乏阅历的年轻人和外国人来说,歌剧院该是令人厌倦的场所。对他们来说,这黑压压的人群,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动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只能把他们比作在柴垛上爬动的蚂蚁。以上这些人对这些举动之不理解,不亚于不识帐本的下布列塔尼农民对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极个别情况,男人并不化装。一个男人穿上多米诺外衣◎,显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从这上面获得充分显示。想掩饰自己幸运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剧院参加舞会。完全被迫进去的人,一进去就立刻出来。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门口发生的拥挤,从舞会一开始就是这样:如潮的人群向外涌,与进去的人扭作一团。化装的男人要么是妒火中烧的丈夫,来这里窥探妻子的行踪,要么是有钱的丈夫,他们不愿妻子窥探自己的行踪。两种情形都很可笑。
◎当时歌剧院坐落在勒帕尔蒂埃街。舞会的传统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与狂欢节同时,或提前半个月开始。舞会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蓝色长裙,男子穿黑色礼服。社会各阶层都可参加,人数众多。常有人耍恶作剧。一八三六年以后才变成假面舞会。一八二四年歌剧院的最后一场舞会于二月二十八日举行。
◎弗拉斯卡蒂赌场位于黎希留街,是当时巴黎最著名的赌场之一。
◎化装舞会上穿的一种带风帽的长外衣。
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个酒桶在地上滚动。他这时候盯上了那个年轻人,而年轻人自己并不知晓。歌剧院每一个常客都知道,这个穿多米诺外衣的人,要么是企业管理人,或经纪人,或银行家,要么是公证人,或某个怀疑妻子不贞的有产者。实际上,在上流社会,谁都不会紧追叫人丢脸的证据不放。好几个假面人已经摘下面具,取笑这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责他,几个年轻人对他恣意挖苦。他的宽阔的身躯和他的举止仪态说明,他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个年轻人走到哪里,他也就跟到哪里,就像一头被追赶的野猪,毫不顾及耳边呼啸的子弹和身后狂吠的猎狗,一个劲儿向前冲去。虽然乍看上去,快乐和忧虑都披上了同样的外衣,都是名贵的威尼斯黑色长袍,虽然歌剧院舞会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驳陆离,但是,组成巴黎社会不同圈子的人都在这里相聚,重新相认,彼此小心翼翼。对几个熟悉内情的人来说,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确,对这本难解的利害相关的书,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说一样一目了然。在那些常客看来,这个人不大走运,他身上肯定带着某种约定的记号,红色、白色或绿色的,示意长期争取的幸福就要来临。是不是要报什么仇?看到这个假面人形影不离地紧随这个阔少,几个游手好闲的人重新回头端详这漂亮的面孔,逸乐已把它的神圣光环笼罩到这张脸上。这个年轻人已经激起人们兴趣:他越往前走,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何况,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优越生活的各种习惯。根据我们时代的一条致命的法则,最杰出最有教养的公爵和贵族参议员的儿子与这个昔日在巴黎市区饥寒交迫的可爱少年无论在身体或品德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英俊和年轻能掩盖他的极度困乏,他就像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想在巴黎有所作为,却没有必要的资本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每天孤注一掷,向这个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机遇献祭。然而,他的衣着打扮,他的举止仪态,都是无可指摘的。他以歌剧院常客的身份在观众休息室古典风格的拼木地板上踱进踱出。在这里,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区一样,你的举止会显示出你是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你来自何方,以及你有什么愿望。这一点,谁会没有注意到呢?
◎原文是assassin,本义杀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凶手。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这里回头就能看见他了。”一个假面人说。舞会的常客认出说话的人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子。
“您不记得他了吗?”那个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说,“杜·更特莱夫人向您介绍过他呀……”
“您说什么!就是那个她所迷恋的药剂师的儿子吗?他后来当了记者,成了科拉莉小姐的情人。”
“我还以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远爬不起来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又能在巴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更特莱伯爵说。
“他有王子的风度,”假面人说,“这当然不是与他同居的那个女演员给予他的。我大姑◎看出了这一点,但没能帮他摆脱困境。我真想结识一下这个萨尔吉纳◎的情妇。跟我说说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让我和他开点儿玩笑。”
◎参见《幻灭》,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是巴尔日东夫人的弟媳。
◎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剧院上演蒙凡尔的抒情喜剧《萨尔吉纳或爱情的学徒》,获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萨尔吉纳具有诱惑力,举止又无可指摘。
这对男女在这个年轻人后边这样轻声嘀咕着,却被那个宽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亲爱的夏尔东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长◎说,一边挽住这个时髦青年的胳膊,“让我来向您介绍一个人,他很想与您重叙旧好……”
◎即夏特莱伯爵。
“亲爱的夏特菜伯爵,”年轻人回答,“是这个人让我懂得您对我的称呼是多么可笑。国王的一道敕令已经将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鲁邦普雷还给了我。尽管报上公布过这件事,由于它关系到一个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还得毫不脸红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这一点。您可以列人您愿意的行列,但是当您妻子还是德·巴尔日东夫人的时候,向我建议过一个措施,我敢肯定,你绝对不会反对这个措施(这句漂亮的俏皮话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却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长神经质的颤抖)。“请您告诉他,”吕西安补充说,“我现在的家徽是呈直纹的红色。绿色图案的草地上有一头银色的发狂的公牛。”
“银色的狂徒。”夏特莱重复说。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会向您解释,为什么这个古老的盾形纹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内侍钥匙和王国金蜂图案还要宝贵,那个家徽曾使日名叫内格尔帕丽丝·德·埃斯帕尔的夏特莱夫人大为失望……”吕西安激动地说。
“既然您认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无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么惊讶。”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轻声对他说。这位她从前瞧不起的男人,现在竟这样放肆和大胆。她为此感到吃惊。
“那么,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无闻之际,得到您的关注十分荣幸,请允许我利用这次机会吧。”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微笑。这是一个不愿放弃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吕西安这句明白无误的话“砍了一刀”(这是英国人的说法),不禁做了一个小小的不协调的动作。
“我祝贺您步步高升。”杜·夏特莱伯爵对吕西安说。
“既然是您的祝贺,我理应接受。”吕西安回答说,一边用无比优雅的姿态向侯爵夫人告别。
“狂妄自大!”伯爵低声对德·埃斯帕尔夫人说,“他终于超过了他的祖先。”
“这些年轻人妄自尊大。当他们在我们面前显示这一点时,几乎总是意味着一种非凡的幸运;而对你们这些人,却预示着倒霉。我们的女友中,谁能把这个漂亮的家伙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呢?我真想结识她,要是这样,我今晚也许能找到一点乐趣了。给我写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个对手设下的毒计,因为信里说的就是这个年轻人,他的放肆无礼是别人授意的。您要紧紧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纳瓦兰公爵的胳膊。您该知道一会儿怎么找到我。”
当德·埃斯帕尔夫人走近她这位亲戚时,那位神秘的假面人来到她和公爵之间,对她耳语道:“吕西安爱您,那封信是他写的;您的那位省长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吕西安面前解释一下?”
陌生人走开了,留下德·埃斯帕尔夫人单独站在那里。她疑窦未消,惊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会中还有谁能扮演这个假面人的角色。她担心这是个圈套,便坐到一边,躲藏起来,吕西安对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说话时,故意略去伯爵的那个蕴含似锦前程的“杜”字,◎这种做法让人嗅到一股蓄谋已久的报复味道。杜·更特莱伯爵远远地盯着这位风流调优的俊俏青年。不一会儿,他遇上了另一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说说话。
◎“杜”与“德”一样,也是贵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见吕西安了吗?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样俊俏,就会比他更阔了。”那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回答说,轻率却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谑的嘲讽。
“不!”矮胖的假面人凑近他的耳朵说,他把这个单音节的词说得很响,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讽来回击他的这句戏谑。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种甘于忍气吞声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雳,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个窗口旁边。他被这只手紧紧扼住,无法动弹。
“你这只从伏盖妈妈鸡棚里出来的小公鸡,为了占有塔叶费老爹的数百万财产,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完时,却丧失了胆量。你要明白,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对待你所爱的亲兄弟那样对待吕西安,你将会落在我们手里,而我们却不会受你牵制。你什么话也别说,尽心尽力,否则我要使你不得安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受到当今最强有力的权势--教会的庇护。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择。你的答复呢?”
拉斯蒂涅克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沉睡后,睁眼醒来时看到一头饿狮在自己身边。他感到恐惧,不过当时没有目击者:最勇敢的人这时也会心惊胆战。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说完这句话:
“你就当‘他’那么干吧,怎么样!”他说。
拉斯蒂涅克于是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强盗举抢瞄准自己时那样,乖乖地投降了。
“亲爱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莱身边,对夏特莱说,“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对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职位高得多的人那样对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假面人不觉做了一个使人难以察觉的表示满意的动作,重新踏着自西安的足迹走去。
“亲爱的老兄,你对他的见解改变得真快呀!”省长惊讶地回答。这惊讶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为中间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样快。”拉斯蒂涅克回答这位省长兼参事院参议说。几天来内阁会议上没有听到这位参议的声音。
“如今能有什么见解呢?有的只是利害关系罢了。”德·吕卜尔克斯听着他们说话,辩驳了一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是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送给我。”参议对秘书长◎说。
◎德·吕卜尔克斯是内政部的秘书长。
“亲爱的伯爵,”德·吕卜尔克斯神情严肃地回答他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后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觉得十分高兴。”
“这样他将掉进当代那群阴险诡诈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说。
这三个聊天的人转身向一个角落走去。那里站着几位才子,一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还有好几个风流雅士。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话和对别人的恶语中伤,都列出来放在一起,想以此开开心,或是等待着看热闹。在这个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群中,吕西安曾经和其中几位打过交道,有的开诚布公,光明正大,有的阴险狡诈,暗箭伤人。
“嘿,吕西安,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宝贝,你现在又筑起了防护的围墙,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就这样借助弗洛丽娜小客厅里送出来的礼物,又骑上你的这匹牲口了。好样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对他说,一边从斐诺那边抽出胳膊,走过来亲热地搂住吕西安的腰,把他拦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诺是一家杂志社的老板。吕西安几乎无偿地在这家杂志社工作过。勃隆代通过与他协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确的见解,使他发了财。斐诺和勃隆代是贝特朗和拉东的化身,所不同的仅仅是,拉封丹笔下的猫最终发现它上了当◎,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骗,却一直给斐诺卖命。这名出色的笔杆子雇佣兵大概确实当了很长时间的奴隶。斐诺外表笨拙,意志坚强,粗鲁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带机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抹上一点儿蒜一样。他善于把从文人和政客放荡不羁的生活田野里收获的东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装进自己的谷仓。勃隆代是个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气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恶习和懒散上。他需要花钱时,总是捉襟见肘。他属于富有才华而又穷困潦倒的那一拨。这帮人能为别人发财贡献自己的一切,而为自己发财却一筹莫展。他们是一些任凭别人借走自己神灯的阿拉丁。◎这些令人钦佩的出主意的人,当他们没有受个人利害关系左右时,他们目光敏锐,具有真知灼见。他们用头脑而不是用双手工作。他们由此而产生品德上的破绽,低能的人就对他们横加指责。勃隆代头一天伤害过一位伙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与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明天会把这个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为能被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玩笑,所以也不愿意别人认真对待他。他年轻,受女人爱慕,差不多有了点名气,生活幸福,不像斐诺那样考虑攫取财富,以备上了年纪后享用。
◎拉封丹寓言《猫和猴子》中,猴子贝特朗叫猫拉东“大显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猫取出的栗子,猫却烫伤了爪子。
◎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穷裁缝的儿子阿拉丁受魔术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盏灯,从而发了财。
吕西安这时候需要勇气去抢白勃隆代,使他膛目结舌,就像刚才他逼得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夏特莱哑口无言一样。这也许是他最难拿出的勇气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虚荣心阻碍着他傲气的发挥,这种傲气是做许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虚荣心在刚才一个回合中已经得胜:他表现出富有,幸福,对那两个昔日蔑视他贫穷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个诗人难道能像一个老资格的外交官那样,当面去损害两个所谓朋友的面子吗?这两个朋友在他穷愁潦倒时接待过他,他在忧伤困顿的日子里,到他们家里住过。斐诺、勃隆代和他,三个人曾经是酒肉朋友,他们花天酒地,挥霍掉的不止是他们的债主的钱。如同那些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吕西安这时也跟巴黎许多人采取的态度一样,再次违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诺的握手,同时没有拒绝勃隆代的抚摩。任何在新闻界泡过或还在泡着的人,都必须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视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敌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签约,同意用向他寻衅的人的钱来酬劳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看别人作恶,听之任之,习以为常,起先是认可,最后自己也去干。长此以往,灵魂被连续可耻的交易不断玷污,变得越来越渺小。崇高思想的发条生了锈,庸俗的铰链磨损了,可以自由地转动。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变成了菲兰特一类的人◎,傲骨无存,才华消减,对高尚作品的信仰烟消云散,就像一个本来希望能以自己写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却煞费苦心炮制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会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人们来到这里,就像鲁斯托,韦尔努那样,是想成为大作家,结果却做了无所作为的帮闲文人。因此,骨气与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尔泰兹之辈善于绕过文学生活的暗礁脚踏实地前进的人,对他们怎样敬重都不过分。吕西安对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何况勃隆代的思想对吕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保持着拉人下水的人对其弟子的巨大影响,而且勃隆代通过跟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会取得了稳固的地位。
◎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都是莫里哀喜剧《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愤世嫉俗,后者格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继承了一个舅舅的遗产?”斐诺开玩笑地问他。
“我跟你一样,对傻瓜们定期勒索。”吕西安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
“先生好像办了一份杂志,还是一份报纸?”安多什·斐诺又问道,摆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盘剥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狷傲无礼的神态。
“我有比这更好的。”吕西安反击他。总编辑装腔作势表现出的优越感刺伤了吕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识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么,你有什么呢,亲爱的?……”
“我有一个办法。”
“一个吕西安办法?”韦尔努微微一笑,说。
“斐诺,你这一下被这个小伙子抛在后面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话。吕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关照他,还排挤他。现在你后悔了,大傻瓜!’渤隆代又说。
勃隆代像麝一样精明。他从吕西安的语调、手势和脸色中看出不止一桩秘密。他于是在抚慰吕西安的同时,用这些话来勒紧缰绳,把他驾驭住。他想了解吕西安为什么回巴黎来,有什么打算,靠什么生活。
“就算你是斐诺,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远得不到的高手脚下!”勃隆代又说,“先生,你很快会同意:在这批未来属于他们的精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们的人!他聪明又俊俏,难道不应该通过你的quibus-cumque viie◎获得成功吗?他现在披上了华丽的米兰盔甲,锋利的短剑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举起!见鬼,吕西安,你这件漂亮的背心是从哪儿偷来的?只有爱情才会寻觅到这样的料子。你有一处住宅吗?此刻,我需要朋友们的地址,因为我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呢。斐诺今晚把我扫地出门,借口很一般,说是准备发大财。”
◎拉丁文:途径,不管什么途径。
“我的老兄,”吕西安回答说,“我实行一条公认的准则:Fuge,late,tace ◎有了这一条,准能安稳地生活。我走了。”
◎拉丁文:近世,隐居,缄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还我一笔神圣的债务:请吃一顿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说。他馋嘴贪吃,没有钱的时候,就叫别人请客。
“什么夜宵?”吕西安说,不觉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不记得啦?现在我可知道一个朋友发迹后是什么样子了:他把什么都忘了。”
“他心里明白欠我们什么。我可以作保。’斐诺接过勃隆代的玩笑,继续说。
这时候,那个风雅的年轻人来到观众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谓朋友们聚集的大圆柱旁边。“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这个青年的手臂,说,“我们正在谈论一顿夜宵:你也是我们的一员……除非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赖帐,他是干得出来的。”
“德·鲁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为他担保,他不会于这种事。”拉斯蒂涅克说。他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啊,比西沃来了,”勃隆代大声说,“他也算一个,没有他就不完美了,没有他,香摈酒会粘住我的舌头,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就连俏皮话里的辣子也会淡然无味。”
“朋友们,”比西沃说,“我看你们是聚集在当代奇才的周围。我们亲爱的吕西安又重演了奥维德的《变形记》◎。如同诸神变成奇异的蔬菜或别的东西来引诱女性一样,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把夏尔东变成一位绅士来引诱……什么?查理十世!我的小吕西安,”他边说边抓住他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一个当了大老爷的记者值得为他写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报上。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子,”这位不顾情面的嘲讽者指着斐诺和韦尔努说,“我也许会在他们的小报上把你丑化一通,你就能使他们赚上一百法郎,十栏俏皮话。”
◎奥维德(公元前四二年—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诗人。《变形记》是神话诗,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说,“一位安菲特里翁◎在节日前二十四小时和节日后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来说都是神圣的:我们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请我们吃夜宵。”
◎安菲特里翁: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此处喻吕西安。
“什么!什么!”比西沃接着说,“可是,现在最最重要的,也莫过于将一位贵族姓氏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将一位天才人物赋予贫乏的贵族阶层。吕西安,你受到报界的敬重,你曾经是报界最漂亮的装饰品,我们还将支持你。斐诺,在巴黎报纸的社论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报纸的第四版上偷偷地来一篇!要把当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诸于世!我们请求多里亚快快把法国的彼特拉克◎写的绝妙的十四行诗《雏菊》交给我们。要把我们这位朋友在贴有印花税票的纸上◎颂扬得天花乱坠。这种纸能使人一举成名,也能使人身败名裂!”
◎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诗人。
◎指应纳印花税的报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吕西安为了摆脱越聚越多的这伙人的纠缠,便对勃隆代说,“我看在一个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这种夸大其辞和隐晦曲折的手法,把他当作一个傻瓜。明天晚上,咱们在鲁万蒂埃饭馆见!”他看见一位女子走过来便匆匆地说了这几句,迎着那女子奔过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种音调叫道,带着逗乐的神气,并流露出他已经认出合西安奔去迎接的那个假面人,“这种事值得弄明白。”
他于是尾随着这漂亮的一对,接着又跑到他们前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然后又折回来。那些羡慕吕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运从何而来的人,对他的做法十分赞赏。
“朋友们,你们早就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运,”比西沃对他们说,“这就是德·吕卜尔克斯旧日的那只老鼠。”
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种邪恶,现在人们已经忘记,但在本世纪初却是司空见惯的。“老鼠”这个词已经过时,它是指一个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在某个剧院,特别是巴黎歌剧院,当不说话的配角,那些鲜廉寡耻的人教唆其堕落和干下流勾当。一只“老鼠”就是地狱里的年轻侍从,是一名顽皮的女孩子,她开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老鼠”能咬各种东西,对她必须严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险的动物一样。她给生活带来某种快乐,就像从前喜剧中斯卡潘、斯加纳雷尔、弗隆坦那类人物◎一样。一只“老鼠”很贵重,既不能使人得到荣誉,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乐。“老鼠”已经完全过时,复辟◎以前风流雅士的这一内幕生活的详情,如今只有极少人知道,要不是几位作家抓住它当作新鲜题材大做文章的话。
◎这些都是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聪明伶俐,会捉弄人。
◎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波旁王朝复辟。
“怎么、吕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现在又要把‘电鳐’◎从我们手里夺走吗?”勃隆代说。
◎电鳐,一种热带和亚热带近海鱼类,能发电御敌或捕食,此处指妓女艾丝苔。“电鳐”是她的绰号。
那个又粗又壮的假面人听到这个名词,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还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这不可能!”斐诺回答说,“‘电负鳐’身无分文,纳当告诉我,她向弗洛丽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说,他试图维护吕西安,来驳斥如此令人难堪的指责。
“那么,”韦尔努大声说,“科拉莉过去‘养活’的那个男人难道真的这么一本正经吗?……”
“噢,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说,“它向我证实了我们的朋友吕西安跟‘电鳐’在一起生活……”
“文学、科学、艺术和政治的精华遭受了何等不可弥补的损失!”勃隆代说,“‘电鳐’是唯一具备漂亮的交际花品质的妓女,她没有受过教育,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可能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要给予这个时代一个阿丝帕西◎般漂亮的脸蛋,没有这些脸蛋,便没有伟大的时代。你们看,拉·杜巴里◎对十八世纪是多么相宜,尼依·德·郎克洛◎多么适合十七世纪,玛丽蓉·德·劳尔姆◎多么适合十六世纪,安帕丽亚◎多么适合十五世纪,弗洛拉◎对罗马共和国极为相宜!她成了它的继承人,并用继承的遗产还清了内债!设想一下要是没有莉迪,贺拉斯◎会怎么样呢?没有德莉,提布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雷丝碧,卡图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珊蒂,普罗佩提乌斯◎会怎么样呢?没有拉米,德梅特律斯◎会怎么样呢?谁造就了他们今日的荣光呢?”
◎阿丝帕西,古希腊才貌双全的名妓,政治家佩里克勒斯的情妇。
◎拉·杜巴里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宠姬的情妇,宫廷阴谋事件的中心人物。
◎尼依·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国名嫒,才貌双全,其沙龙文人雅士聚会场所。
◎玛丽蓉·德·劳尔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国名妓,黎希留等好几位政界名人的情妇。
◎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的罗马名妓。
◎弗洛拉,古罗马名妓,庞贝的情妇。
◎贺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讽刺诗》、《诗艺》等。莉达是罗马名妓,贺拉斯的情妇。
◎提布卢斯(约公元前五○—一九),古罗马哀歌诗人,作品主要描述乡村生活。德莉是他钟情的女子。
◎卡图卢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罗马“新诗人”中最伟大和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雷丝碧是他崇拜的罗马贵妇。据说他的优秀作品是从他对雷丝碧的激情中汲取灵感。
◎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罗马诗人。他从对珊蒂的爱情中激发创作灵感,写成四部哀歌集。
◎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一二八三),马其顿国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谈论德梅特律斯,我觉得太带点儿《辩论报》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邻人的耳边说。
“如果没有这些女王,恺撒们的帝国又该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拉伊丝◎罗多帕◎代表了希腊和埃及,而且所有这些女王都体现了她们生活时代的诗意。拿破仑没有这种诗意,因为他的那支大军的寡妇不过是一场粗俗的玩笑◎,而大革命倒不乏这种诗意,因为有塔利安夫人!◎现在的法国是看谁登上宝座,确实有一个宝座空着呢!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可以造出一个女王来。我呀,我可以给‘电鳐’,一个姨妈,因为她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死在不体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钱给她买一座王宫;鲁斯托为她买一辆马车;拉斯蒂涅克出钱雇一些仆人;德·吕卜尔克斯提供一名厨师;斐诺买几顶帽子◎(斐诺听到这句直愣愣的俏皮话,不禁颤动了一下);韦尔努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为她写文章。贵族们会来到我们这位尼依家中寻欢作乐,我们可以请一些艺术家到尼依家来,否则要写一些厉害的文章抨击他们。尼依二世会放肆鲁莽得极其出色,奢侈豪华得气势凌人,她会发表政见。人们在她家里阅读某些被禁止的戏剧杰作,必要时可以让人们故意上演。她不会是自由党,妓女基本上是拥护君主制的。啊!多么巨大的损失!她本该拥抱她的整个世纪,而她却与一个小青年相好!吕西安倒可以给她当一条猎狗!”
◎好几个古希腊名妓都叫拉伊丝,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尔西比亚德的情妇。
◎罗多帕,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名妓,传说她嫁了一个法老。
◎指拿破仑与约瑟芬的关系毫无诗意。约瑟芬的前夫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奈子爵大革命时期被绞死,所以称为寡妇。
◎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间成为法国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妇和妻子,对塔利安颇有影响,在促使罗伯斯庇尔失败中起了决定作用。
◎斐诺的父亲是制帽商。
“你指名道姓说出的那些女强人,没有一个在街上沾过泥水,”斐诺说,“而这只漂亮的‘老鼠’已经在污泥中打过滚了。”
“就像松软沃土中的百合的种子,”韦尔努接过话头说,“她在那里变得更加美丽,在那里开了花。她的优势就是从这里得到的。难道不必经历各种生活就能创造出连接一切的欢笑和快乐吗?”
“他说的一点不错。”鲁斯托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颜观色,没有开口,“‘电鳐’知道怎么笑,也善于使别人笑。这是大作家和名演员的学问,是属于深入过所有社会底层的人。这个姑娘十八岁上就已经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领略了极端的贫困,接触了各阶层的男人。她手里似乎握着一根魔棒,对那些还有良心在从事政治或科学,文学或艺术的男人,她用这根魔棒将他们拼命压抑的炽烈的欲望激发起来。在巴黎,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那样对动物说:‘出来吧!……’动物于是离开它的洞穴,在极度兴奋中打滚。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让你吃得称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烟。总之,这个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颂的那种盐,那种盐撒到物质上,使物质获得了生命,孕育成极其美好的艺术境界:她的连衣裙展现出无比的华丽,她的手指及时显露出宝石,就像她的嘴唇及时发出微笑一样。她赋予一切事物适合时宜的灵性,她的隐语辛辣而有趣;她知道使用有声有色并有极强感染力的象声词的奥秘,她……”
“你损失了连载长篇小说的一百个苏,”比西沃打断鲁斯托的话,说道,“‘电鳐’比这些都要好得多:你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当过她的情人,你们中间谁也不会说她曾经是你的情妇;她始终可以把你们捏在手心里,而你们却永远无法对她这样。你们强行打开她的门,目的只是求她帮忙……”
“噢!她比一个屡屡得手的强盗头子更慷慨,比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更忠实。”勃隆代说,“人们可以把自己的钱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给她。但是,我之所以选她当王后,是因为她具有波旁家族对失势的宠臣那样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亲,要价太高。”德·吕卜尔克斯说,“据说那个荷兰美女◎侵吞了托兰多◎大主教的全部进款,弄得两个公证人倾家荡产……”
◎莎拉·高布赛克,绰号荷兰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赛克》中出现过,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中,她使公证人罗甘倾家荡产。
◎托兰多:西班牙城市。
“马克西姆·德·特拉叶年轻时当官廷侍从那一阵,就是荷兰美女养活他的。”比西沃说。
“‘电鳐’要价太高,就像拉斐尔、卡雷默◎塔格里奥尼◎劳伦斯◎布勒◎一样,像所有天才艺术家一样,要价太高……”勃隆代说。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烹调专家,在欧洲享有盛名。
◎塔格里奥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劳伦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国肖像画画家。
◎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国高级细木工。
“艾丝苔从来没有像样的上流妇女的模样,”拉斯蒂涅克这时指着被吕西安挽着胳膊的那个假面人说,“我敢打赌,这是德·赛里奇夫人。”
“毫无疑问。”杜·夏特莱接过话头说,“这样,德·鲁邦普雷先生为什么发财也就清楚了。”
“啊!教会真能给自己选教士,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多么漂亮的大使馆秘书!”德·吕卜尔克斯说。
“而且,吕西安又是个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着说,“在场的诸位先生都不止一次作过证。”他望着勃隆代、斐诺和鲁斯托又补充一句。
“是啊,这小伙子天生前途远大,”鲁斯托满腹嫉妒地说,“尤其是他有我们所说的‘思想独立’……”
“是你培养了他。”韦尔努说。
“嘿”,比西沃瞧着德·吕卜尔克斯说,“我提请秘书长和审查官先生注意:这个假面人是‘电鳐’,我拿一顿夜宵打赌……”
“我接受打赌。”夏特莱说。他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嘿,德·吕卜尔克斯,”斐诺说,“麻烦你认一认你从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着犯损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说,“‘电鳐’和吕西安去休息室时会走过我们跟前,那时我保证向你们证实的确是她。”
“这么说,我们的朋友吕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纳当说,他也加入了这一伙,“我还以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发他后半辈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发现了某种跟英国人◎作对的决窍?”
◎英国人指债权人。十五世纪起就有这种说法。
“他做的事,你一时还无法办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说,“他还清了全部债务。”
假面胖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样的年龄就循规蹈矩,那是自找麻烦。他已经没有勇气,成了靠年金过活的人了。”纳当说。
“噢,他呀,以后一直会当大老爷的。他脑子里总有一些高明的点子,使他能比很多所谓拔尖的人高出一筹。”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这时候,那些记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闲者,所有的人都像马贩子端详一匹将要出售的马一样,端详他们打赌的有趣的对象。这些熟知巴黎糜烂生活的鉴赏家,个个智力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头衔;他们既受腐蚀,也腐蚀别人,每个人都怀着狂热的野心,惯于假设一切,猜测一切;他们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一个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们才能辨认出这个女子是谁。只有他们,还有几个歌剧院舞会的常客,才能从丧服似的黑色长外衣底部,从风帽下面,从使妇女全然变样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领下面,辨认出丰满的体形、举止和步态的特点,腰肢扭动的方式,头上的饰物,那些在一般人眼里最不易察觉,而对他们来说却是最容易发现的东西。虽然有这层外表笨重的外装,他们仍然能辨认出最令人兴奋的状貌,一个被真正的爱情所激动的女子在人们眼前呈现的状貌。不管她是“电鳐”,还是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赛里奇夫人,不管是处在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还是最高一级,这女人是个令人赞叹的尤物,照亮幸福梦境的闪电。不管是这些老化的青年,还是年轻的老人,都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吕西安拥有这种能把一个女子变成仙女的至高无上的特权。这个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里,就像跟吕西安单独相处一样。对她来说,这一万个人,这滞重的尘土飞扬的环境都已不复存在,对,她处在爱神的天穹之下,犹如拉斐尔画笔下的圣母处在椭圆形的金网之下。她丝毫感觉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从假面上两个窟窿里射出来,与吕西安的目光汇合在一起,连她身躯的摆动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动作为准。一个钟情女子周围闪耀着的并使她从所有女子中间显露出来的这种光焰从何而来呢?那种似乎改变了重力法则的空气中的精灵般的轻盈,又是怎样产生的呢?是灵魂在出窍么?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从黑色长袍内透露出一个童贞少女的天真无邪,透露出孩童的妩媚。这两个人虽然彼此分离着,在向前行走,却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将其优雅地搂抱在一起的弗洛尔◎和泽菲尔◎的雕像群。但是吕西安和他的美丽的穿长袍的女子更要胜过雕像,胜过最高超的艺术,他们使人想起乔凡尼·贝利尼◎画笔下仿照圣母形象描绘的那些掌管花鸟的天使。吕西安和这位女子属于奇想中的事物,高于艺术,就像原因高于结果一样。
◎弗洛尔,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泽菲尔,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乔凡尼·贝利尼(约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画家。
当这个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这伙人跟前时,比西沃喊起来:“艾丝苔?”像一个人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宇那样,这个不幸的女子猛然回头,辨认出了这个嘲弄人的家伙。她于是低下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阵大笑随之哄然而起。这伙人便消散到人群中,犹如一群受惊的田鼠,从大路边上钻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涅克没有远离他应呆的地方,这是为了不显示自己回避吕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这里能观赏到两个人的痛苦,他们虽然被假面掩这着,却显出同样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电鳐”,她垂头丧气,就像遭了雷电袭击;其次是那个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伙人中唯有他留了下来。艾丝苔浑身瘫软,双膝都弯曲了。这时她向吕西安耳边说了一句话,吕西安便搀扶着她,两人匆匆离开了。拉斯蒂涅克注视着这标致的一对,陷入了沉思。
“她这个‘电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一个阴郁的声音问他,这声音直抵他的心底,因为它不再是装腔作势的。
“确实是他,他又一次脱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住嘴,否则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种声音回答,“我对你感到满意,你信守了诺言,因此你又多了一个帮手。你今后必须像哑巴一样保持沉默。但是闭嘴以前,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样,这个姑娘是那样迷人,简直可以把拿破仑皇帝吸引住。她也许能迷住最难诱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边回答边向外走去。
“等一会儿。”假面人说,“我要让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从来没有见过我。”
这个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时感到茫然:他从前在伏盖家认识了这个丑陋的人物,现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魔鬼让你换了一个人,但眼睛变化还不大,仍然不能让人忘记。”拉斯蒂涅克对他说。
那只铁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嘱他永远不许向外透露。
凌晨三点钟,德·吕卜尔克斯和斐诺发现服饰漂亮的拉斯蒂涅克还在原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离开时把他留在那里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忏悔:他既是神甫,又是仟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让别人拉走,吃了饭,回家后极度忧郁,沉默寡言。
朗格拉德街以及邻近的几条街使王宫和里伏利街大煞风景。老巴黎的垃圾积成一堆堆小山,山上过去有过风磨。这个地区是巴黎最光彩夺目的街区之一,它还将长期保留那些小山遗留下来的污秽。
这些狭窄、阴暗、泥泞的街道里,开设着一些外表简陋的工厂。到了晚上,它们呈现出神秘而充满强烈对照的面貌。圣奥诺雷街,纳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制造业、服装和各种工艺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个对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从这些光华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来,一进入周围这些蜘网般的小街,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凄凉恐惧的心情。瓦斯灯明亮的光流过后便是浓重的黑影。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发出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过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铺已经打烊,还在开门营业的也很不像样:一家肮脏而没有灯光的下等咖啡馆,还有一家卖花露水的内衣店。你的肩膀会感到一阵有损健康的潮湿而寒冷的重压。过往车辆很少。有些角落阴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纪尧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几个街的拐角。市政府对清洗这个大麻风病院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让这些小街保留它们的淫秽景象,对巴黎这个天地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人们在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无法想象到了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逛来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墙前晃动,影子都有了生命。墙和行人之间,悄悄地穿行着盛装的女子,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一些微微启开的门里发出响亮的笑声。传到耳边的都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街道铺路石中间迸发出陈腐的音调。这声音并不模糊,它标志某种含意:如果是嘶哑的,那还是人的声音;如果与歌声相似,那就完全没有人的味儿,而是接近哨声了。经常可以听到口哨声。最后,是靴跟的难以名状的挑动和嘲弄味儿。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气候条件已发生了变化:冬天感到热,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气,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给人们提供同一个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笔下的荒诞世界就在这里。一些隘口通向纯洁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灯,最有数学头脑的收银员从那边穿过这些隘口来到这里,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了。
昔日王后和国王管理妓女并没有什么顾虑,当今衙门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对这些都城的脓疮,它们比那些王后和国王更加倔傲或羞怯。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管理措施也应改变。涉及个人和他们自由的措施是个棘手的间题,不过,对于纯物质的构成物,如空气、光亮和场地,人们也许应该宽容和放手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贤明的行政人员对过去的王宫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那里养着那些羔羊◎,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也一定会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们在哪里,闲逛的人也去哪里,这不更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没能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财源来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剧院舞会上那个被一句话击得瘫软的女子,近一两个月来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这房子连着一幢巨大建筑的围墙,石灰剥落,里面不深,但很高,从街上采光,很像一个鹦鹉架。房子的每一层有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上下有一列狭窄的楼梯,紧靠墙壁,从位于一侧的窗子透进光亮。窗子外边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令人憎恶的特点之一。店铺,还有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当时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在二层,其他四层由一些轻挑但十分体面的缝纫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这样合适的房子十分困难,这些女工必须争取房东和门房的重视和好感。这个区域有大量这类房屋,商业上派不上用场,只能经营那些不稳定的难以启齿或缺乏尊严的行业。这个街区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释。
看门的女人于清晨二点钟看见艾丝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个男青年送回来。下午三点钟,她刚刚跟住在上一层的一个缝纫女工商议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个寻欢作乐的场所,上车前向看门的女人表示,她对艾丝苔不大放心,因为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也许还在睡觉,但这种睡法似乎有点儿可疑。艾丝苔小姐住在五层,门房里只有那个看门的女人,她因无法去那里了解情况而感到不安。她于是决定叫马口铁器商的儿子看守她的门房,那是一个位于中二楼墙的凹处类似壁龛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停靠到了门口。车里出来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着一件技风,那意图显然是想掩盖他的礼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见艾丝苔小姐。看门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关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很说明问题。来客登上门房上方的台阶时,看门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饰有银带扣,她还确信见到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楼去询间车夫。车夫闭口不作回答。看门人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敲门。没有任何回答,只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用肩头撞开门,也许是慈善心给了他这样的力气,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这种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劲头。他急忙走进第二个房间,看见可怜的艾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这个轻佻的女子正在咽气。一个已经燃尽的煤炉可以说明这个可怕的早晨所发生的事故。她的风帽和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并不零乱。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创伤,从歌剧院回来后可能已经作好了一切安排。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凝固在蜡油里,这说明艾丝苔是何等全神贯注地进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泪水,证明玛德莱娜◎的真诚的绝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势。这彻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丝苔不擅长寻死,她的房门还敞开着,她没有考虑到,有了两间房子的空气,就要有更多的煤气才能使人窒息。屋内的气体只能熏得她昏迷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使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并没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触动。他注意观察她最初几下动作,好像在凝视某个动物。他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躯体移向几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他看了看这房间的家具,一块蹩脚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织纹,已经盖不严被磨损的冰凉的红砖地,一张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铺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两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着同样的平纹布,窗帘也用这种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纸因年代久远而已经变黑,上面沾满了油腻。一张桃花心本缝纫桌。壁炉上堆满了劣质厨房用具。两捆已经用过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乱地放着几粒玻璃珠子,与一些首饰和剪刀混在一起。一个弄脏的线团,几只洒过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顶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条泰尔诺披巾堵着窗子,一件艳丽的长裙挂在一个钉子上,一张小长沙发,光秃秃的,没有坐垫,一些破旧而难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统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盘,盘里还留有最后一餐饭的剩余物品,还有一些白钢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小筐里装满了土豆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叫声,教士不禁颤动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会儿,然后作出回答。这当儿,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却摸不着教士的头脑。教士无疑放弃了威胁可怜的艾丝苔的某种企图,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的医生,”他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知道用什么药救治灵魂的疾病。”
“应当尽量宽恕不幸的人。”艾丝苔说。
她认为自己错怪了人。她滚下床,俯伏在这个男人脚下,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长袍,然后,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的给人带来不幸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们有某种理由担心你会把他拖进放荡生活之中,拖进荒唐的世界里……”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去了舞场,为了使他见识见识。”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众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骄傲地把你展示出来,当作一匹表演马术的马。他如果只是挥霍金钱,那倒也罢了……但他还花费时间和精力。别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非但无法实现这些,而且要成为一个不贞女人的情夫,就像众多纨绔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一样。至于你,虽然一时跻身于风雅圈子,但日后又会重操旧业,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良好教育所赋予的抵制邪恶和思考未来的能力。你与你女伴们的决裂,不会比与那些今晨在歌剧院羞辱你的人决裂更深。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诱发他爱情而感到惊慌不安,紧紧地跟踪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惊恐不安,派我来这里探听你的打算。我的来访将对你的前途起决定性作用。他们虽然很有权势,能搬开这个年轻人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但他们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受吕西安所爱的人应当受到他们敬重,就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喜爱偶尔闪烁出灵光的污泥浊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递善心。但是,如果我觉得你一身邪恶,厚颜无耻,阴险奸诈,堕落到不可救药,听不进规劝悔改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只好让他们用愤怒来对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获得,警察局考虑到社会本身利益迟迟不予实施,这也有它的道理。你怀着真心悔改者的热切感情,讲到希望得到这一解放,我听到了你的话。唔,它就在这里呢,”教士说着从腰间抽出一张公文纸,“他们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与吕西安有关的这些人多么有权势。”
艾丝苔一看到这张纸,一种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颤抖。她激动得那样情不自禁,以至唇边绽出了呆滞的笑容,一种类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说话,注视着这个孩子,想看看堕落的人一旦失去了从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娇嫩的天性上来以后,是否抵挡得住如此强烈的感受。艾丝苔是个善于迷惑人的妓女,她会装腔作势。但是,当她重新变得天真无邪,恢复本来面目后,她可能会死去,就像一个动过手术的盲人一旦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照耀,会再次失明一样。这个男子这时便彻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尔卑斯山,山坡是花岗岩的,傲慢严峻,耸入云天,亘古不变,不过它给人们带来研益。从本性上说,妓女是一些变化多端的人,她们会无缘无故地从最呆滞的怀疑变成绝对的信任。从这方面看,她们还不如兽类。她们在一切方面都走极端:追求享乐,陷入绝望,笃信宗教,抛开宗教,都是如此。她们如果没有在特别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没有因偶然运气而跳出火坑,那么,最后几乎也都发了疯。只有观赏“电鳐”跪在这位教士脚下的狂喜神情,目睹这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才能深刻了解这可憎的生活是多么不幸。可怜的姑娘凝视着宣布解放她的这纸公文,那副神态但丁忘了加以描绘,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狱篇》中创造的形象。然而,反应伴随着泪水一起来到。艾丝苔站立起来,伸开胳膊,抱住这个男人的脖子,脑袋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盖这铁石心肠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这颗心。她抓住这个人,在他的双手上吻了多次。她温情脉脉地抚摩他,流露着圣洁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话语千百次地对他说:“把它给我吧!”每次说出的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围他,用急速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来不及进行自卫。最后,她终于平息了他的怒气。教士体会到这个姑娘的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女子的诱惑是多么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吕西安的爱情,明白该是什么诱惑了诗人。这样的激情,除了千百种诱惑力以外,还隐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这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里。这种激情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而用从事创作的人对理想美的渴求来看,就能得到完满的解释。这与承担使命将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点相似吗?荡涤这样一个人心灵上的罪恶,难道不是创作吗?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协调一致,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多么引以自豪的快乐!除了爱情,没有其他途径能实现这一点,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使!而且这种结合,早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斯和庞培◎为先例。它在常人眼里显得那样大逆不道,而正是这种结合所蕴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们投进那些导致倾家荡产的举动中去:把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抱的·团清香;如德·贡蒂亲王在努瓦泰尔小山顶上开凿湖泊;或者如包税人贝尔日莱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风景区◎。总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领域。
◎亚里斯多德是赫尔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儿子尼科马克的母亲);苏格拉底是阿丝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丝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蒂曼德尔和拉伊丝;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裕和有影响的罗马人,是普莱西亚的情人;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贝尔日莱是个金融家。一七八○年,他获得了以人工湖著称的努瓦泰尔领地。他又在卡桑大兴土木,建成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开支丝苔。艾丝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为教士对她说:“你依旧是个妓女!”他把那纸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带里。艾丝苔像孩子那样,头脑里只有一个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腰带里放通知书的那个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会儿说,“你母亲是犹太人,你没有受过洗礼,但也没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你还像一些儿童那样,缥缈在地狱的边缘◎……”
◎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用深受感触的音调重复了一句。
“……由于警察局的卡片里你的编号与社会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尽管三个月以前,你从一线亮光中看到了爱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刚刚出世,但你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才真正处在童年时代,你应该彻底改弦更辙。我负责使你不被人认出。首先,你要忘掉吕西安。”
听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教士,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姿态。她说不出话,重新觉得这个救命人仍然是刽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见面。”他接着说,“我带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里受教育。你将成为天主教徒,在那里学习宗教,在参加基督教活动中受到熏陶。等你走出院门时,你将是一个完美、贞洁、纯正、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这个人抬起手指,停顿一下。
“如果你有勇气把‘电鳐’留在这里的话。”他继续说。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就像是乐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门随着这样的乐曲在慢慢启开。“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倾洒在这里,再换上新的,那该多好!……”
“你听我说。”
她不作声了。
“你的前途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担负的义务的分量:一句话,一个手势,如果显示出‘电鳐’,那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中的一个想法,一个不庄重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一个对放荡行为的回忆,一次疏忽,摇晃一下脑袋,泄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别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怀着圣徒的奋激心情说,“穿烧红的铁块做的鞋走路,还笑盈盈的;穿布满钉子的衣服生活,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灰尘的面包;喝苦艾酒;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把自己身体紧贴在腿上,因喜悦而引起的哭泣中夹杂着荒诞的喃喃低语。她那美丽的金色秀发披散着,就像一块地毯铺在这位上天的使者的脚下。当她重新站立起来仰望他时,她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峻了。
“我怎么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用香水给耶稣洗脚。哎!道德把我搞得这样可怜,我现在能献给您的只有我的眼泪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峻的口气说,“我对你说,我要送你去修道院,当你从那里出来时,应该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使过去认识你的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再向你喊出:‘艾丝苔!’,都不会使你转过头去。昨天,爱情没有给你勇气来彻底埋葬那个妓女,来使她永远不再露面,这种勇气只在对上帝的崇拜中才会再次出现。”
“上帝不是派您来我这里了吗?”她说。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间,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着说,“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能用什么安慰他?”教士问。在这场谈话中,他的声调第一次出现激动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显得很忧伤。”
“忧伤?”教士重复了一下,“他告诉你为什么忧伤吗?”
“从来没有说过。”她回答。
“他爱上了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所以感到忧伤。”他大声说。
“哎!也许是这样。”她说着,神色极其谦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能依靠爱情的力量从他的眼睛中找到宽恕。”
“这爱情应该给予你向我绝对服从的勇气。如果我立刻带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去追寻你。一星期后,门房发现我没有回来,就会以为我干了我没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七点钟,你悄悄地出来。一辆出租马车等在投石党人街的下首,你登上这辆马车,事情就妥了。这一星期里,你要躲着吕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让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见面,我会知道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会再到这里来。你要置办一套去修道院的体面行装,消除一下妓女的外表。这一星期的时间是必要的。”他说着把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从你的表情和衣着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味儿,他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你在大街小巷从来没有遇见过由母亲伴着行走的朴素端庄的姑娘吗?……”
“噢,见过。见到时,我就感到难过。看见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一起的情景,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折磨,它唤起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悔恨,使我们苦恼万分……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现在知道下星期日你应该怎样做了。”教士说着,站立起来。
“哦!”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向上帝祈祷。”
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这情景十分令人感动。
“真美!”艾丝苔毫无差错地复述完这两段华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经文后,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国家。”
艾丝苔抓住他的手,亲吻它。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一个跌倒了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贵族和宗教教育闻名的修道院里,寄宿生们发现在她们标致的群体里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仅无可辩驳地压倒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完美丽特殊的美丽之处。据说伊斯兰教国家的后宫里刻有波斯文诗歌,这些诗歌描述一个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须具备著名的三十项完美之处,这三十项完美在法国不说绝对见不到,至少也极为罕见。在法国,女子有局部的迷人之处,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于雕塑艺术企图竭力表现的,并确已在几件稀有的作品中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完美人体,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那也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特有。艾丝苔来自人类的摇篮,美的故乡: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虽然因接触其他民族而常常自我逊色,但在许多部族里,依然保存着产生亚洲美的无与伦比的典型的源泉。他们不是极端丑陋,就是具有亚美尼亚脸形的俊美的特性。艾丝苔把那三十项完美很和谐地荟萃于一身,很可能会获得后立美人奖。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她形体的完美,外表的鲜润,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人气质: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没有达到成熟的暧色,那上面还带着尚未掉落的花。再多过几天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会长得丰满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健康的财富,这动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学家看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很年轻的少女中,具有这种情形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有极少数。她的手极为纤细、柔软、雪白,类似一个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脚和头发与德·贝利公爵夫人理所当然地闻名遐迩的脚和头发完全一样。这头发是那么多,任何理发师的手都不能把它拢住;又是那么长,垂到地上时可以绕上几个圈子。艾丝苔中等身材。这类身材的女人能让人当作一种玩具,可以搂住她,放开她,再搂住她,抱起来也不觉得费劲。她的皮肤细腻犹如中国宣纸,呈琥珀状暖色,隐现出血管的红色纹络,有光泽而不于燥,柔软而没有一点儿汗水。艾丝苔很容易激动,但外表温情脉脉。她那漂亮的脸形会立刻吸引人们注意。这种脸形是拉斐尔绘画中极富艺术手法的勾勒,因为拉斐尔是个对犹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现最充分的画家。这种令人赞叹的脸形是由于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浓浓的眉毛。眼窝曲线十分清晰,酷似一条拱门上的穹棱肋。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射进下面圆形的褶沟,留在那里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积聚着使情人心满意足的柔情蜜意,充满了难以描绘的无穷秀美。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间的阴影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这如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纤细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那里不转动时,宛若一颗神奇的卵处于丝织的巢中。但是过不多久,当激情烧红了这如此纤细的轮廓线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稀世奇迹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具有东方轮廓的土耳其眼睑的眼睛显露出艾丝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一颜色变得柔和。只有来自荒漠的人种才会在眼神里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个女子总能迷惑住某一个人。她们的眼睛大概能摄住她们所观察过的某个无穷尽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某种反射垫,使她们能承受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太阳的滚滚光流和太空的炽热的钻元素呢?或者人类也像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发展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在多个世纪中保持着从中获得的品质呢?种族问题的这个重要答案也许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它的成因在于适应环境需要。动物品种的多样性是由于发挥这些本能的结果。为了使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的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场,这些羊互相紧挨着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们便四散分开了。使这两种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把他们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虽然那里的牧场位于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区的羊仍然分开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也还是挤在一起吃草。业已获得并代代相传的本能,以后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一头善于抵制外界环境的羊羔身上会重新显现山区精神,如同经历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后,艾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仍然闪烁着东方光芒一样。这种目光毫不对人施加可怕的诱惑,它迸发出一种甜蜜的热忱,使人动情而不感到惊奇,最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帮堕落的男人感到诧异。总之,这目光和这身香艳的皮肉赋予她这个可怕的绰号以真实含义,这绰号刚刚使她测量了自己坟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与灼热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协调一致。她前额坚毅,脸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细、纤巧。鼻孔是椭圆形的,位置恰当,边沿有点儿上翘。红色鲜润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么凋谢也损伤不了它的美丽。放荡不羁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个钟情的雕刻师修磨了它的轮廓。只有一个地方未能补救,显露出她是堕入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这指甲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已使这指甲大大变了形。
那些年轻的女寄宿生一开始很嫉妒这奇迹般的美,后来终于对它抱起欣赏的态度。第一星期还没有过完,她们便喜欢上了天真的艾丝苔。她们很想知道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内心隐藏的痛苦。这姑娘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学识,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使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荣光,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礼的节日。女寄宿生们觉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宽恕了她的美貌。艾丝苔很快学会了这些出身高贵的女孩的举止,温柔的说话声调,穿戴和姿态。她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丝苔完全变了,当那位世上诸事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诧异的埃雷拉第一次来看她时,竟吃了一惊。女修道院院长就这位他所监护的孤儿向他表示祝贺。院长在教育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如这个可怜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并期待着如这位西班牙人向艾丝苔许诺的报偿,她进教会的最初日子里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会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长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这句本质上符合天主教教义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艾丝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们询问人世间一些最简单的事情,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诧不已的那些事一样。当她听到她受洗礼和初领圣餐那一天,她将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头上还要饰上白色蝴蝶结时,她在女伴们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女伴们见了十分惊异。这与热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别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设计好的这情景来表示喜悦,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当然,她已经脱离的生活作风和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作风之间的距离,与野蛮状态和文明状态之间的距离一样大。她与《美洲的清教徒》◎中杰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觉中,心里也受着爱的折磨,这是一种奇特的爱,一种欲望,由于她已经懂事,这欲望比童贞未凿的处女更加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都有同样的原因和结果。
◎热弗泰是传说中的一个以色列法官,他将女儿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这是《圣经》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热弗亲的女儿,而不是热弗泰。这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
最初几个月中,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新鲜,对自己能受教育感到惊喜。人们教她做各种活计,参加各种宗教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情,自身唤起的友爱所带来的愉快,还有对业已唤醒的智能的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为新的记忆而作出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跟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身上有好几种记忆,肉体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记忆。例如怀念过去,便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月,这张开双翼飞向天堂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如此勇猛有力,无法被降伏的心灵,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挡。这力量从何而来,艾丝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苏格兰绵羊一样,希望躲到一边去单独吃草。她不能战胜放荡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那些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恶劣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断裂,是否还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与她相连接呢?她是否还感受到它们呢?如同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某一肢体,但仍然会感到这一肢体在疼痛。恶习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经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圣水还尚未触及隐藏在那里的魔鬼呢?上帝大概会宽恕一个女子把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互相混淆,这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作出了极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还有必要再与他相见吗?人间的爱把她引向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进行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导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对于这种状况,一切都还是疑团,还是晦暗不明,科学不屑进行研究,认为这个题目太不道德,太损害人的名誉,似乎连医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这种嫌疑。然而,有一位医生勇敢地开始过这方面研究。由于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这位医生可能是乔尔杰,发表过两篇关于粮神病和忧郁症的文章。他于一八二八年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巴尔扎克与他有来往。
艾丝苔遭受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阴影。这忧郁症也许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无法探究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感到痛苦。这是奇怪的事情。丰富而有益健康的饮食代替恶劣的诱发炎症的饮食,也不能维持艾丝苔的体力。过上纯洁而有规律的生活,把功课有意减轻,并做一些课间活动,来代替过去那种放荡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逸乐与痛苦同样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疲惫不堪。最宁静的休息,安谧的夜晚代替极度的劳累和痛苦难忍的纷扰,反而使她发起烧来,护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状。总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虑,但这些却对艾丝苔带来致命的损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们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浊水之中,是在那里成长发展的。虽然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狱般的故土却仍然在行使着统治权。她所恨的东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爱的东西,会将她置于死地。她的信仰是那么热烈,致使她的虔诚会使心灵获得愉悦。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开,毫不费力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光明。引导她的教士兴高采烈,满心欢喜。但是,对她来说,肉体却时刻在阻碍着心灵。人们从积满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纯净清澈的水,以满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去喂养它们。这些鲤鱼却日渐衰弱,接近死亡。动物可以忠实地死去,人却永远不会将阿换奉承这种容易传染的恶习传染给动物。一位朝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一无言的对抗。“这些鲤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说,“它们留恋自己无人知晓的淤泥。”这句话道出了艾丝苔的整个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给诗人斯卡隆,后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时候,可怜的姑娘受一种力量驱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园里奔跑。她急急匆匆,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投身到阴暗的角落,绝望地寻找着什么。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于魔鬼的诱惑,她向树木调情,向树木说出难以出口的话。到了夜晚,她有时候裸着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着墙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弥撒时,她常常怔怔地盯着那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周围的人都赞赏她。她的眼眶充满着泪水,但这是她因气恼而哭泣。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圣的形象,而是灯红酒绿的夜晚。她在那里指挥着狂饮狂欢,就像哈贝纳克◎在巴黎音乐学院指挥一首贝多芬交响曲一样。这是一些戏笑打趣奢靡淫荡的夜晚,充满神经质的动作和无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极度狂乱和野兽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样温柔,好像是个只用自己女性形体依恋大地的处女,而内心却躁动着梅萨利娜王后◎的灵魂。这场魔鬼与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奥秘。当修道院院长责备她梳头太讲究,越出了规定的式样时,她乖乖地听从,很快改变了发式;如果院长要求她剪掉头发,她也会准备照办的。对一个宁死也不愿返回淫秽世界去的少女来说,这种怀旧的感情具有动人的美。她变了,变得苍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长减少了她的功课分量,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叫到身边询问,艾丝苔说她很高兴,与女伴们相处极为快乐,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没有觉得受到打击。而实际上,她的生命力已经从本质上受到损害。她什么也不后悔,什么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长对这位女学生的回答感到诧异,看她这样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显得病情严重,便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对艾丝苔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有什么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满生机,没有任何病痛迹象。病人的回答推翻了所有的假设。医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澄清这位学者的疑虑。艾丝苔却怎么也不让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修道院院长求助于埃雷拉神甫。这位西班牙人来到后,看到艾丝苔的病情陷入绝境,便单独与医生交谈一会儿。经过秘密谈话,科学家向教士宣布,唯一的救治办法是让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丝苔受洗礼和第一次领圣体前作这样的旅行。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是他首先将贝多芬交响乐介绍给法国听众。
◎梅萨莉娜(约一五一四八),罗马王后,以淫荡著名。
“还要等多长时间呢?”医生问。
“一个月。”女修道院院长回答。
“到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辩驳道。
“对。不过,是在获得宽恕和拯救的状况下死的。”神甫说。
在西班牙,宗教问题支配着政治问题、民事问题以及与生命有关的问题。医生也就丝毫没有反驳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长转过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么话也别说了,先生!”他说。
医生虽然信教,也拥护君主政体,但还是向艾丝苔投去一束满含温柔怜悯的目光。这个姑娘很美丽,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听凭上帝安排吧!”他大声说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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