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巴尔扎克


交际花盛衰记

 

第二章

 



  亚细亚去向卡洛斯报告她刚才与男爵的谈话,以及从这场谈话中得到的好处。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不采取惯用的谨慎措施。卡洛斯听了勃然大怒,这怒气跟他本人一样可怕。他立刻坐上马车,放下车帘,叫马车一直开进艾丝苔家大门里。这个双料的两面派上楼时还气得面色惨白,他就这样出现在可怜的姑娘面前。她站在那里,一看见他,两腿就像断了似的,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
  “出了什么事,先生?”她手脚颤抖着对卡洛斯说。
  “欧罗巴,你先出去一下。”卡洛斯对女佣说。
  艾丝苔望着这个姑娘,那目光就像杀人犯要把孩子从母亲怀中夺走并杀死时,孩子向母亲投去的眼神。
  “你知道你要把吕西安送到哪里去吗?”卡洛斯与艾丝苔单独在一起时,他开口问。
  “哪里去?……”艾丝苔轻声说,大着胆子瞧了她的折磨者一眼。
  “就是我出来的地方,我的宝贝。”
  艾丝苔满面通红地望着这个人。
  “苦役犯监狱。”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
  艾丝苔闭上了眼睛。她两脚伸开双臂下垂,面色惨白。卡洛斯拉了铃,普昌当斯走进门来。
  “把她弄醒过来。”他冷冰冰地说,“我还没有说完呢!”
  他等待着,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普吕当斯--欧罗巴不得不过来请“先生”把艾丝苔抱到床上去。他身强力壮,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必须弄来强效药剂才能使艾丝苔恢复知觉,重新感受到她的痛苦。一小时以后,可怜的姑娘能听人讲话了。这个噩梦般的人坐在床边,令人头晕目眩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像两股喷射出来的熔化的铅流。
  “我的小心肝,”他继续说,“吕西安正处在荣华富贵的生活和污泥浊水的火坑之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往这样的火坑里跳呢。格朗利厄家要这个亲爱的孩子弄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然后给他搞个侯爵的爵位,递给他那条唤作克洛蒂尔德的长杆子,他能沿着杆子往上爬,获得权势。靠着我们两人的努力,吕西安刚刚得到他母亲世家的庄园,古老的鲁邦普雷城堡。它并不太贵,只值三万法郎。但是他的诉讼代理人通过成功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另外一百万产业的协议,我们已经付了三十万。城堡,各项费用,还有付给那些帮我们搞些假动作叫当地人信以为真的人的赏金,剩下的钱全都花光了。我们确实还有十万法郎投在生意上,再过几个月,就能值二、三十万了,可是,总还得付四十万法郎……再过三天吕西安就要从安古莱姆回来。他到安古莱姆去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是围着你的床褥转才找到财富的……”
  “哦!当然不是。”她说,以优雅的姿态抬起眼睛。
  “我问你:现在是恫吓男爵的时候吗?”他平静地说,“前天,你差点儿把他吓死!他读着你的第二封信,像女人似的昏了过去。你文笔很漂亮,我钦佩你。男爵要是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奔头?等吕西安成了德·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走出圣托马一达甘教堂时,你若想跳塞纳河……那么,我的宝贝,我跟你手拉手一起跳下去。这也是一种死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宁愿活着,心里时刻这样想:‘这一辉煌的前程,这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他将会有孩子--好几个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伸手去抚摩他孩子们的头发时将感受到了快乐吗?)”
  艾丝苔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
  “嘿,看到这幸福的成果,你会这样想;‘这是我的作品!’”
  他停顿一下。这时候,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对一个绝望得要投水自尽的人,我就是试图这样来救他。”卡洛斯继续说,“难道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你看我对他多么疼爱!只有对国王才这样忠心耿耿。我的吕西安,我已经给他加冕为王了!在我有生之年,即使再给我套上过去的枷锁,只要我想到‘他在参加舞会,他在宫廷里,’我觉得也会心安理得。即使我这个衰老病弱之躯受尽狱吏折磨,我的灵魂和思想也获得了胜利。你是一个可怜的女性,你爱他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然而,一个妓女的爱情,如同所有其他堕落女人的爱情一样,大体上是一种成为母亲的手段,虽然天性注定你们这些人不会生育。万一有人在卡洛斯·埃雷拉教士的外衣下认出我原来是个被判刑的犯人,为了不连累自西安,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仆
  艾丝苔显出惶惑的神态,等待这一答案。
  “嘿嘿,”他稍稍停歇一下,继续说,“我会像黑人那样一声不吭地死去。而你呢,你会用装腔作势的姿态,揭露我的踪迹。我要求你做什么啦?……重新穿上‘电鳐’的裙子六个月,六个星期,用这个手段搞它一百万……吕西安永远不会忘记你!男人每天早上醒来感到幸福,感到自己是富豪,就会想起给他幸福的人,他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吕西安比你强……他最初爱上科拉莉。科拉莉死了。嗯,可是他没有钱为她安葬。他虽然是诗人,但没有像你刚才那样昏厥过去。他写了六首快活的歌,得了三百法郎,用这笔钱付了科拉莉的丧葬费。我有这几首歌,我都能背出来。那么,你也创作你的歌子吧:要快活,要狂热!要叫人无法抵挡,而且……永不满足!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别逼我说出……亲亲爸爸。再见……”
  半小时以后,欧罗巴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时,看到她跪在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前。那姿势就像最虔诚的画家画出的摩西在何烈山荆棘前的模样,那是为了表现摩西对耶和华全面深切的仰慕。艾丝苔念完了最后的祷词,便放弃了她的美好生活,放弃了她为自己赢得的名声,放弃了她的荣誉,她的美德,她的爱情。她站立起来。
  “哦!夫人!你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美!”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对女主人无与伦比的美惊奇得高声叫起来。
  她迅速转动活动穿衣镜,好让可怜的姑娘见到自己的形象。姑娘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点点那正向天上飞去的灵魂之光。这个犹太女子的面颊焕发着容光,她的泪水湿透了睫毛,又被祈祷时火一般的情感烤干了。她的睫毛犹如夏日雨后的绿叶,纯洁的爱情的阳光最后一次使它熠熠生辉。双唇似乎还保留着呼唤天使时的最后表情。她也许在向天使倾诉自己清白生活的同时,向天使借来了殉道者的荣誉。总之,她的表情极为庄重,玛丽·斯图亚特向她的王冠,向大地,向爱情诀别时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我多么希望吕西安看到我这样!”她说,情不自禁地闷闷地叹息一声,“现在,”她用响亮的声音说,“咱们开始寻开心吧!……”
  欧罗巴听到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她听到有人亵渎天使,她也会处于这种状态。
  “喂,你在这里傻看什么?难道我嘴里没有长牙,而衔着丁香花蕾吗?我现在只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女人,一个妓女,一个骗子,我在等待大富豪的到来。那么,你去烧洗澡水吧,准备为我梳洗打扮。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男爵离开交易所后,肯定要到这里来,我要对他说我正等着他。我希望亚细亚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晚餐。这个男人,我要叫他发疯……好了,去吧,去吧,我的姑娘……我们要乐一乐,也就是说,我们要干活了。”
  她坐到桌边,写了下面的这封信:
  “我的朋友,您给我派来的厨娘要是过去从来没有伺候过
  我,我可能会认为您派她来的意图是使我知道您前天收到那
  三封信时昏过去了几次。(有什么办法呢?那天我情绪烦躁,我
  在回顾自己可怜的生活)。但是,我是了解亚细亚的真诚的,因
  此,我给您造成了某些的烦恼,我也不再为此而感到后悔了,
  因为这有助于向我证明,我对您来说是多么珍贵。我们这些被
  人看不起的可怜女子就是这样:一丝真正的爱心比人家为我
  们花多少钱都要使我们感动。我一直害怕充当为别人炫耀虚
  荣的支架。我不能为您起别的作用,这使我感到烦恼。是的,虽
  然您作了动人的辩白,但我过去一直认为您是把我看作花钱
  买来的女人。然而现在,您将看到我是一个好姑娘,不过条件
  是总要乖乖地顺从我一点儿。对您来说,这封信是否能代替医
  生的药方,在您离开交易所后前来看我,就能向我证明这一点
  了。您将在我的门楣下找到用您的赠品装扮起来的一个女子,
  她自称永远是您的享乐工具。
  艾丝苔
  在交易所里,德·纽沁根男爵是那样兴高采烈,心满意足,一副随和的姿态,跟人开了很多玩笑。杜·蒂耶和凯勒兄弟也在交易所里,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快乐。
  “银(人)家爱向(上)我了……我们很快就要庆祝乔迁几(之)喜了。”他对杜·蒂耶说。
  “为这桩事,你花了多少钱?”弗朗索瓦·凯勒急促地问。据说,凯勒每年要为他的情妇科尔维尔夫人花销两万五千法郎。
  “介(这)位女子是个天席(使),她从来莫(没)有向我要过两里亚◎的钱。”
  ◎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杜·蒂耶对他说,“她们为了不向人家要钱,就给自己找个姑妈或母亲◎。”
  ◎妓女常常找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称这个人是自己的姑妈或母亲。
  男爵从交易所到泰布街的路上,向他的仆人说了七遍这样的话:“你不能秋(抽)几下马禾(儿)吗?”
  他轻快地登上楼梯,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妇是那样漂亮,跟那些唯一关心的就是怎样把自己妆扮得艳丽的妓女一样。艾丝苔刚刚出浴,这鲜润芬芳的花朵,即使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见了也要动心。艾丝苔化了动人的淡妆。一件黑棱纹紧腰身上衣,缀着粉红丝绸边饰,罩在灰缎裙子上。在后世的《清教徒》这部歌剧中,美丽的阿米戈◎就是这身打扮。肩上垂下一条英国式织法的围巾,飘动着下摆。连衣裙的袖子饰着花边,将鼓起部分间隔开来,一个时期以来,体面的女子已将这种袖子代替了过分肥大的灯笼袖。艾丝苔用一个发卡将一顶马利纳软帽固定在她的秀发上,这顶被称作“狂人式”的帽子,摇摇欲坠,使她的头发显得蓬乱,没有梳理好,虽然她那清秀的头上一绺绺秀发之间的白色发缝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罗贝尔·德·阿布里赛尔是丰特弗罗修道院创建者,鼓吹禁欲,他与修女同睡一床而无越轨之举,自吹由此战胜了肉欲,因而也战胜了魔鬼。
  ◎《清教徒》是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一八○——一八三五)的最后一部歌剧,根据司各特的小说《苏格兰清教徒》改编,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意大利剧院上演。阿米戈小姐扮演英王查理一世的遗孀亨利埃特。
  “夫人这么漂亮,而呆在一个过时的客厅里,让人多么不舒服,是不是?”欧罗巴为男爵打开客厅的门时,对他说。
  “那么,就到圣乔治街来吧!”男爵说,像一条狗见到一只山鹑那样站住不动。“天气很号(好),我们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散步吧。圣埃斯泰弗夫人和埃(欧)也妮一起,把你的衣物和我们的晚饭都盼(搬)到圣乔治街去吧。”
  “您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艾丝苔说,“请您称我的厨娘为亚细亚,称欧也妮为欧罗巴。自从我用了头两个仆人以后,所有服侍我的女仆,我都这样给她们起别名,我不想改变……”
  “阿(亚)细阿(亚)……埃(欧)罗巴……”男爵边模仿边笑,“你金(真)滑稽……想象力很丰富……我要吃多少顿晚饭才能想缺(出)开(给)一个厨娘起名叫阿(亚)细阿(亚)呀。”
  “我们的处境就是滑稽,”艾丝苔说,“您瞧,您能叫全世界供养您,而一个可怜的姑娘就不能让亚细亚给她饭吃,让欧罗巴给她衣穿吗?嘿,这只是一个神话!有些女人可能还吃整个地球呢,我只要一半就够了。就这么回事。”
  “圣埃斯泰弗夫银(人)金(真)系(是)了不起!”男爵看到艾丝苔态度变化,十分赞赏,心里这样想。
  “欧罗巴,我的好姑娘,我需要一顶帽子。”艾丝苔说,“我该戴一顶有花边的粉红里子黑缎女帽。”
  “托马夫人◎还没有将它送来……嘿,男爵,快,卷起袖子!开始于您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是幸运的人的活儿吧!获得幸福要付出代价!……您坐上马车,到托马夫人那里去一趟。”欧罗巴对男爵说,“你派仆人去取冯·博格赛克夫人的女帽……特别要注意的是,”她在男爵耳边说,“给她带回一束巴黎最漂亮的花来。现在是冬天,尽量要买热带花。”
  ◎托马夫人:当时住在菲耶圣托马街的女帽商。
  男爵下楼吩咐仆人说;“去托马夫人的商店。”
  仆人将主人领到一家有名的糕点铺跟前。
  “我要去的系(是)一家女帽店,不系(是)糕点铺。”男爵说。他急忙来到王宫市场普雷伙夫人的店里,叫人给他扎了一束五路易的花。这时候,他的仆人去那家著名的帽店取帽子。
  一个只看事物外表的人在巴黎街头漫步,看到这家著名花店里的这些奇花异草和“欧洲人舍韦”酒家的时鲜时,心里一定会想:前来购买这些物品的是些什么样的狂人?只有舍韦酒家与牡砺岩饭店才向人赠送真正的妙趣横生的《两世界杂志》◎……巴黎每天都会产生一百多起纽沁根式的激情,它能被那些连女王都不敢享用的奇珍异宝来加以证明,人们将这些物品跪献给一些如亚细亚说的喜欢出风头的女郎。如果不说明这一细节,一个诚实的城里女子就无法理解大笔财富是怎样在这些女子手中花掉的。在傅立叶主义◎体制中,这些女子的社会功能也许是补救吝啬和贪婪所造成的不幸。这种挥霍对社会机体来说,也许就如一把柳叶刀在血液过多的躯体上切上一刀一样。纽沁根为了培养这一私情,在两个月内已经花掉了二十多万法郎。
  ◎《两世界杂志》,一八二九年创办的法国文史哲综合性期刊。巴尔扎克曾于一八三0至一八三二年间在该刊发表文章,以后因与该杂志社长布洛兹不和,便有时对该刊进行讥讽。此处意喻该刊并非真正妙趣横生。
  ◎傅立叶(一七七二—一八三七),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首次提出妇女解放的程度是人民是否彻底解放的准绳。
  钟情的老人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鲜花也就用不着了。冬天,逛香榭丽舍大街的时间是二点到四点。不过,艾丝苔倒可以乘马车从泰布街去圣乔治街,占据那“小小的宫殿”了。应该说,艾丝苔还从来没有被这样敬重和厚待过,她为此感到惊异。但是,她像所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王族妇女一样,注意不流露出一丝惊讶。
  当你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教堂时,为了使你欣赏这座最宏伟的教堂的宽阔和高大,人们让你看一尊雕像的一个小手指。这手指不知有多长,但你觉得这是一个逼真的小手指,对于那些细微的描述,人们有很多批评,但这种描述对于了解我们的风俗史来说是极为必要的。这里应该学习罗马导游的做法。
  男爵走进餐厅,情不自禁地要艾丝苔摸一摸窗帘的料子。这帘子是波纹状,跟王家的一样阔气,用白色波纹绸村里,边饰足以与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这料子是从广州买来的丝绸,中国人耐心地在上面画了亚洲的各种飞禽,极其精致,只有中世纪犊皮纸上的绘画或查理五世祈祷书上的画才能与它媲美,那本祈祷书是维也纳皇家图书馆的骄傲。
  “介(这)料子系(是)一位富翁穷(从)印度太(带)回来的,一尺◎得及(值)两千法郎呢……”
  ◎法国古尺,合一点二○米。
  “很好,挺漂亮!在这里喝香摈多快活!”艾丝苔说,“泡沫不会弄脏地面!”
  “哦!夫人,”欧罗巴说,“您看这地毯……”
  “我的朋友,介(这)地毯本来系(是)为托尔洛尼亚公爵◎设计的。他嫌价钱太贵,我就开(给)您买来了,您系(是)一位女王嘛!”纽沁根说。
  ◎托尔洛尼亚公爵(一七九六—一八六五),以其富有著称。其父为教皇庇护七世的金钱提供人。
  事情很凑巧,这块由我国最巧妙的设计师设计的地毯,恰好与中国丝绸窗帘的图案十分协调。墙上的绘画出自施奈尔和勒翁·德·洛拉之手,是一些淫乐的场景,从迪·索梅拉尔◎那里高价买来的乌木雕饰使这些画面更加精彩醒目。这些雕饰组成护壁板,简单的金线适度地反射着光亮。其余部分,你们可以自己想象了。
  ◎迪·索梅拉尔(一七七九—一八四二),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真是做对了!”艾丝苔说,“我需要一星期才能习惯居住我的房子,而不显出新贵的样子。……”
  “‘我的房子’!”男爵愉快地重复一遍,“那么,你接休(受)了?……”
  “当然啦,一百个接受,你这头傻动物。”她说着,微微一笑。
  “动物系(是)够……”
  “说说亲热话阿!”她接过话头,望着他。
  可怜的“猞猁”抓住艾丝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足够的动物性来感受这一切,但却傻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几(只)想说一句亲叶(热)的话!……”他继续说,然后带他的女神(他说“女营”)到卧室里去。
  “哦!夫人,”欧也妮说,“我可不能呆在这儿!你们想急于上床了。”
  “那么。”艾丝苔说:“对于这一切,我想一下子酬谢你……嘿,我的大象,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看戏,我有多少天没看戏了。”
  艾丝苔正好有五年没进戏院了。当时全巴黎的人都去圣马丁门剧院看一出名叫《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戏。演员阵容强大,演出效果极为逼真。艾丝苔像所有天性纯朴的人一样,既喜欢领略那种使人吓得发抖的感受,也喜欢让自己洒下情意绵绵的眼泪。
  ◎这是大仲马写的一出戏,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圣马丁门剧院上演,获得成功。
  “我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的演出吧,”她说,“我很喜欢这个演员。”
  ◎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演员。
  “介(这)系(是)一缺(出)野蛮的戏。”纽沁根说。他认为在适当时候也该炫耀一下。
  男爵派仆人去剧院,将首场演出时戏台两侧的两个包厢租下一个。这又是巴黎一种奇特的事儿!当剧场因短暂的成功而爆满时,在开幕前七分钟,舞台两侧总还有一个包厢没有租出去。如果没有像纽沁根这样满怀激情的人来租用,剧场的经理就会把它留给自己。这个包厢跟舍韦酒家的时鲜一样,是对巴黎奥林匹斯山上心血来潮的举动所征的捐税。
  餐具就不用说了,纽沁根早就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餐具用作吃餐后点心,包括大盘小碟,全是镀金雕花银器。为了不显得金银器堆满餐桌,银行家弄来一套萨克森式的轻薄精美瓷器,它比一套银器还贵。至于台布,有萨克森的,英国的,弗朗德勒的和法国的,都是锦缎花纹,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晚餐时,男爵尝到亚细亚做的菜,感到惊喜。
  “我介(这)回明白了,你为习(什)么叫阿细阿(亚细亚),”他说,“你做的系(是)阿(亚)洲菜。”
  “啊,我开始相信他爱我了。”艾丝苔对欧罗巴说,“他刚才例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说了号(好)几句呢。”他说。
  “嘿,他比人家说的杜卡莱的味道更浓。”风尘女听到男爵不由自主说出这种庄重而天真的回答,笑盈盈地说。
  菜里放了很多调料,要叫男爵吃了消化不良,好让他吃完早点口家。因此,他在这里第一次与艾丝苔相见所得到的乐趣也就这么多。看戏的时候,他不得不喝一杯杯糖水,幕间休息时让艾丝苔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知是预先安排还是巧合,杜莉亚、玛丽艾特和杜·瓦诺布尔夫人那天也来看戏。《理查·德·阿尔林顿》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而且确实名不虚传,这种成功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看了这出戏,所有男人都认为可以把自己的妻子抛到窗外去。所有的女人也愿意自己受这种不公正的压迫。女人们心里想:“这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让人家推来推去……不过,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然而,像艾丝苔这样的美人,像她这种打扮,她在圣马丁门剧院舞台两侧的包厢里大出风头,是不会不受惩罚的。所以,从第二幕起,在那两名女舞蹈演员占用的包厢里,就开始一阵骚动,原因是她们认出了这个无名美女就是“电鳐。”
  “啊,是她!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玛丽艾特对杜·瓦诺布尔夫人说,“我还以为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吗?我觉得她比六年前年轻和美丽了不知多少倍!”
  “她也许像德·埃斯帕尔夫人和扎蓉切克夫人◎那样保养在冰块里。”德·勃朗布尔伯爵说。他领了这三位妇女在楼下的一个包厢里看戏。“这不是你们想送给我去欺骗我叔叔的那只老鼠吗?”他对杜莉亚说。
  ◎扎蓉切克夫人,日名亚历山德丽娜·佩尔奈,嫁给一个波兰人。后来这个波兰人投向俄国,成了沙皇驻波兰的少将。巴尔扎克在《禁治产》中用很大篇幅描写她,作为老年妇女善于保养的典型。
  “就是她。”女舞蹈演员说,“杜·勃吕埃尔,快到乐池那里去,看看是不是她。”
  “瞧她那副架势!”杜·瓦诺布尔夫人借用姑娘们常说的这个精彩句子,高声说。
  “哦!”德·勃朗布尔伯爵说,“她有权这样做,因为她是和我的朋友德·纽沁根男爵在一起。我去看看。”
  “难道是这个所谓贞德征服了纽沁根?三个月以来一直缠扰我们的就是她呀?……”玛丽文特说。
  “晚上好,亲爱的男爵!”菲利普·勃里多走进德·纽沁根的包厢说,“这么说,您已经和艾丝苔小姐结婚了?……小姐,我是一名可怜的军官,您过去在伊苏顿把我从邪路上拉回来……我叫菲利普·勃里多……”
  “不认识。”艾丝苔说,一边用望远镜瞄准大厅。
  “小姐已经不叫艾丝泰(苔),”男爵口答,“她现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碧夫人,这系(是)我开(给)她买的一处小小的地产◎……”
  ◎德·尚碧是名叫德·图尔纳地方的一个名称,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写过这一地方。
  “您事情办得很体面,”伯爵说,“可是这些女士说德·尚碧夫人太爱摆架子……如果您不愿意记起我,也请您赏脸认一认玛丽艾特,杜莉亚,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个新贵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抬举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储身边。
  “如果这几位女士对我心怀好意,我也会对她们很热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答。
  “她们不但心怀好意,”菲利普说,“而且十分高尚,称您为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雨(如)果介(这)些女士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我央(让)你单独留下,我先走,因为我吃得太多了。马切(车)会太(带)着你的仆银(人)来接你……阿细阿(亚细亚)介(这)个魔贵(鬼)!……”
  “您第一次让我一个人留下!”艾丝苔说,“那怎么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护人死在一起!我出去的时候要有我的男人保护,万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没有用吗?……”
  老百万富翁为了承担情人的义务,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但还是留下了。艾丝苔将他的男人留在身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会见那些老相识时有人陪伴而不是单独在场,那些人就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她。菲利普·勃里多急忙回到女舞蹈演员的包厢去,向她们通报这边的情形。
  “啊!原来是她承袭了我的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尔夫人辛酸地说。拿这类女人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方面花的钱,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怜的法莱克斯多三倍。”
  “我们走过去看看她?”杜莉亚说。
  “哎,不能去!”玛丽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后到她家里去看她。”
  “去冒冒险,我觉得很不错。”杜莉亚回答。
  这个大胆的头等演员便在幕间休息时来跟艾丝苔重叙旧交。艾丝苔只说些一般性的话。
  “那么,我亲爱的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女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
  “哦!我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城堡里跟一个英国人呆了五年,他是一个阔佬,跟老虎一样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及菲雷特的大法官◎。后来我又落到一个银行家手里,就像弗洛丽娜说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现在我重新来到了巴黎,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让我再过一个真正的狂欢节。我将接待客人。啊,我要从五年的孤独中走出来,要把它弥补过来。跟一个英国人过五年,这太长了,贴的告示也只能保留六个星期嘛◎!”
  ◎这个人物是整个复辟时期巴登大公派驻巴黎的特使。巴尔扎克在《萨拉齐纳》和《外省诗神》中都提到过他。
  ◎债权人贴出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当时债权人被称作“英国人”。
  “你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吗?”
  “不,这还是侏儒留给我的呢……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人脸色腊黄,我还以为他不出十个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强壮得像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肝病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想再听别人提起‘肝’字了◎。我太相信别人的诚意了……。这个诛儒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断了气。他家里的人像赶瘟神一样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这回对这个胖子说:‘你付双份钱吧!’你们叫我贞德,真是叫对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且我可能也会被烧死。”
  ◎此处为文字游戏:法文foie(肝)与foi(相信)发音相同。
  “被爱情烧死!”杜莉亚说。
  “活活烧死!”艾丝苔回答。这句话使她陷人了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无聊的话呵呵大笑,然而他并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就像被遗忘的礼花,一阵烟火过后,礼花才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每个圈子里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艾丝苔归来的事成了歌剧院后台的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鳐”,最终知道了这个德·纽沁根男爵的热恋对象。
  “你知道吗?”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隆代对德·马尔赛说,“那天我们在这里认出‘电鳐’是小鲁邦普雷的情妇后,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样,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知晓。耶路撒冷街的侦探不如交际场合的侦探机灵。在交际场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侦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吕西安在泰布街时和离开泰布街后他的地位会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尔夫人当时的处境更为可怕了,用“落难”两字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这类女人过着无忧无虑,挥霍奢靡的生活时,不会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在这个远比人们想象更为可笑而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并非天生丽质,缺乏青春常驻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人老珠黄后怎么办,才会去积攒一点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没有预见。“你搞固定收人,是担心自己变丑吧?……”这是弗洛丽娜对玛丽文特说的一句话,它能使人理解这种挥金如土的一个原因。如果碰上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了,这些女人转瞬间就会从骄奢淫逸的富贵生活堕入贫困的深渊。她们于是便投入女脂粉商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致的首饰,向人家借债,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奢华,以便重新找回失去的东西:用之不竭的钱筐子。她们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充分说明与人建立私情的重要性。这种私情实际上几乎都有人牵线,就像亚细亚把纽沁根和艾丝苔“撮合”(这又是她们的一个专用词语)在一起那样。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变幻不停、喧嚣纷繁的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个女士身着华丽服装坐在令人惊羡的高级马车上,而一年或六个月后,又见她坐出租马车,他们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掉入圣贝拉日监狱后,要善于再跳进布洛涅森林。”弗洛丽娜在谈到德·波尔当杜埃小子爵时,笑着对勃隆代这样说◎。一些机灵的女子从来不去冒这种大起大落的险。她们藏身在那些连家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困顿的生活,来补赎往日挥霍浪费的罪过,就像旅行者在某个沙漠中迷途后要受这种罪一样,但是她们没有丝毫节俭的愿望。她们到化妆舞会上碰运气,去外省旅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眼到大街上抛头露面。此外,她们之间还有那种被社会摈弃的阶层中所显示的互相照应的精神。一个幸运的女人会这样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别人,是不花什么力气的。然而,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如果有人欠了这位高利贷者的债,她就要去探索每个老头子的心思,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靴和帽子的女人寻找出路。
  ◎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中曾讲述萨维尼安·波尔当杜埃被关进圣贝拉日监狱。这座监狱当时是关押欠债的犯人的。
  杜·瓦诺布尔夫人预见不到一个最富有、最精明的经纪人的破产,她便一下子乱了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胡乱花光,对于正经事情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的孩子,哪会料到出这种事呢?”她对玛丽艾特这样说。几乎在所有社会阶层里,“好孩子”总是宽厚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居,而并不去讨帐。他总是按某种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担义务的道德准则行事。某些像纽沁根那样被称为高尚诚实的人却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倾家荡产。而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道德,莫里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极为罕见的。不过,这种美德还是到处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种优美成分的产物,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摸上去柔软光滑的猫,或做得非常合脚的拖鞋一样。所以,法莱克斯作为靠情人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应该将破产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妇,并给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条件。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尔尼也是个“好孩子”。他在赌场作弊,但是他为情妇留了三万法郎的钱。因此,在狂欢节的夜宵桌上,有人谴责德·埃斯图尔尼时,女人们便回答说:“这无关紧要!……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孩子,他行为高尚,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妓女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而仰慕某种正直的行为。她们像艾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私下的美好理想,而把自己卖给她们追求的目标。
  杜·瓦诺布尔夫人费了很大力气从灾难中救出几件首饰后,又受到这样的谴责:“是她使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她在这种责难的可怕重压下,垮了下来。她已经三十岁,虽然还有花容玉貌,但是,由于在这种危机中有众多对手,这样一个女人也就很容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玛丽文特、弗洛丽娜和杜莉亚热情地接待她们的这位朋友吃晚饭,给她一些接济,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债。她们不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电鳐”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已有六年没有见面,这在巴黎这个潮起潮落的海洋中已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因此杜·瓦诺布尔夫人“落难”者竟然不敢向“电鳐”这个坐高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但是,瓦诺布尔知道艾丝苔很宽厚,有时候不能不想到艾丝苔“承袭”(按瓦诺布尔的说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寻找一个看来似乎碰巧其实是有意制造的机会,去跟艾丝苔会面。为了寻求这一巧遇,杜·瓦诺布尔夫人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挎着泰奥多尔·加亚尔的胳膊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泰奥多尔·加亚尔最后还是娶了她。加亚尔在困境中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为她租包厢,让别人邀她参加各种社交集会。她相信终有一天艾丝苔会出来散步,她们会面对面地碰头。
  艾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根据卡洛斯的吩咐,艾丝苔的房子在五天内已由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进行安排,以便把圣乔治街的那幢房子变成一个无法攻克的保垒。
  另一方面,贡当松告诉佩拉德,德·纽沁根先生的情妇已在香榭丽舍大街露面。佩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报复愿望的驱使下,尤其是怀着要让心爱的女儿莉边站住脚的意图,把香榭丽舍大街当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十足的英国人,讲法语时还掺杂一些英国人讲我国语言时小儿学话的腔调,而且学得维妙维肖。他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对英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国,在伦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国人,而没有引起怀疑。佩拉德从著名的故弄玄虚者缪松◎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善于巧妙地乔装改扮,有一天,连贡当松都没有认出他。有一次,贡当松扮装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这种目光搜索着艾丝苔和她那些下人。
  ◎缪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国画家,帝国时代颇有名望。
  天气晴朗和干燥的日子,坐高级马车的人们都到道路一侧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那个穿仆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儿,俨如一位只在考虑自己事情的英国佬,毫不做作地走向两个女人站着的那条线上去,以便尽力窃听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啊,亲爱的,”艾丝苔对杜·瓦诺布尔说,“来看我吧。纽沁根对自己负有责任,他总不能让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而且人家说,是他搞得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泰奥多尔’加亚尔说,“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敲诈他一番……”
  “他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你也来吧,我的好姑娘。”艾丝苔说。接着她又在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耳边嘀咕道:“现在,我想怎么样,他就得依我,他还没得到这个呢!”她把一个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做出这个人们很熟悉的动作,那意思是;什么也没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亲爱的,他到现在只替我还清了债……”
  “他真小气!”苏珊·杜·瓦诺布尔夫人叫起来。
  “哦!”艾丝苔又说,“我欠的债能吓得财政大臣往后退。现在,跟他过第一夜之前,我要三万法郎的年金!……哦!他很不错,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身体挺好……一星期以后,我们欢庆迁入新居,你一定来……上午,他应该交给我圣乔治街房子的房契。按情理说,本人要是没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是没法住这样房子的,遇到不幸时可以靠这笔钱过活。我尝过贫穷的滋味,再也不愿受穷了。有些苦头是不能一下子经受的。”
  “你过去总说:‘我就是财富!’。现在可大大变了样!”苏珊大声说。
  “那是因为呼吸了瑞士的空气,到了那里,人就会变得节俭……嘿,到瑞士去吧,亲爱的!到那边找个瑞士人,说不定会当你的丈夫!瑞士的男人还没有见过我们这种女人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时就会对帐本上的定期利息表现关注的,也会重新获得正直高尚的爱的!再见!”
  艾丝苔重新登上那辆华丽马车,拉车的是几匹当时巴黎最漂亮的带灰色斑点的高头大马。
  “上车的那个女人确实不错,”这时佩拉德用英语对贡当松说,“不过,我更喜欢还在散步的那一个,你去盯上她,打听她是什么人。”
  “这就是那个英国人刚才用英语说的话。”泰奥多尔·加亚尔向杜·瓦诺尔布夫人重复一遍佩拉德说的话。
  佩拉德冒险讲英语之前,已经吐了一个英文词。泰奥多尔·加亚尔听后脸上显出某种表情。佩拉德由此知道这名记者懂英语。杜·瓦诺布尔夫人那时步履缓慢地走回住处去,边走边瞄睃那个黑白混血儿是否跟在她的身后。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个还算不错的带出租家具的旅馆里,旅馆的女老板叫杰拉尔夫人。杜·瓦诺布尔夫人兴旺发达的那一阵,曾经给过她恩惠。杰拉尔为感激她,让她住得较为体面。这位好心肠、正直而有德行,甚至十分虔诚的女老板把这位花娘当作上等女子。她过去见这个花娘一直在奢华中生活,现在把她视作一位失势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托付给这位风尘女子看管。比人们想象的更合乎情理的是,这个风尘女子带两个女孩上戏院看戏时,竟像一位母亲那样严肃认真,获得两位杰拉尔小姐的爱戴。这位正直庄重的旅馆女老板很像那些高尚的教士,他们认为那些处身于法律之外的女人仍然应该加以拯救,应该予以热爱。杜·瓦诺布尔夫人尊敬这位正直的女老板,晚上与她聊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时,常常表示对她的仰慕。“你还很有姿色,你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杰拉尔夫人常常这样对她说。
  杜·瓦诺布尔夫人其实也是相对地落难。她的那些极为奢华和漂亮的服饰,现在还保留着很多,在必要的场合,例如圣马丁门剧院演出《理查·德·阿尔林顿》的那种日子里,她仍然能够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位落难的女子外出吃饭或上戏院看戏的往返路上需要用车时,杰拉尔夫人还是经常慷慨地给她付车钱。
  “嘿,亲爱的杰拉尔夫人,”她对这位正直的母亲说,“我相信,我的命运快要改变了……”
  “哦,夫人,那太好了!不过,你要慎重点儿,要为将来着想……别再欠债了。那些来找你讨债的人,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他们给打发走!……”
  “哎,对这些狗呀,你不要担心,他们个个都从我身上赚了大钱。拿着,这是几张多艺剧院◎的戏票,给你女儿的,二楼上的一个好包厢。今晚如果有人来找我,而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让他上楼吧。我把我过去的贴身女仆阿黛尔叫来,让她在楼上等着。”
  ◎多艺剧院:一八○七年开设的一个演剧场,位于蒙马特街,上演一些粗俗、放荡的短剧或乡村小戏。
  杜·瓦诺布尔夫人没有姑姑,也没有母亲,只好求助于她的贴身女仆(也是一个“落难”人),让她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去扮演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角色。征服这个陌生人就能使她恢复自己原来的地位。她这时出去跟泰奥多尔·加亚尔一起吃晚饭。泰奥多尔·加亚尔那天正好有个社交活动,也就是纳当打赌打输了请他吃一顿饭。人们在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总是对客人这样说:“还有女人呢。”
  佩拉德没有充分理由是不会全力以赴去揭穿这个谜的。另外,他也和科朗坦一样,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科朗坦无缘无故心甘情愿地投入了这场戏。
  这期间,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经最后转变。国王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所挑选的几位大臣,自己准备远征阿尔及尔,好将这一胜利当作被称为“路易十四政变”的通行证。国内不再有人搞阴谋,查理十世以为没有任何敌手了。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样,有时出现风平浪静地假象。科朗坦此刻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的猎人,为了不使自己闲着,“没有斑鸠,就打乌鸫”◎。多米蒂安没有基督徒可杀时,便打苍蝇◎。贡当松上次目睹艾丝苔被捕,他以暗探的敏锐感觉,对这一行动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个怪人甚至没有对德·纽沁根男爵发表什么见解。
  ◎意为没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多米蒂安(五—一九六),八一至九六年为罗马皇帝。据说他掌权初期,一人无事,便打苍蝇。以后发展到杀人,以残酷著称。
  “在银行家的爱情上进行敲诈,谁得到好处呢?”这是两个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贡当松后来认出了亚细亚是这场戏中的人物,便指望通过她来了解谁是编剧。但是,亚细亚像一条鳗鱼从他手里滑掉了,藏身在巴黎的泥沼中好一段时间。当他重新见到她,知道她当了艾丝苔的厨娘时,他觉得无法理解与这个混血女人的合作。这两个侦探能手第一次碰上无法解答的难题,怀疑这是一起神秘事件。贡当松对泰布街那幢住宅连续进行三次大胆进攻,没有获得任何情况。只要艾丝苔住在那里,看门人似乎总怀着深深的恐惧,大概亚细亚威胁过他:如果他稍有不慎,亚细亚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他的全家。艾丝苔离开这套房子的第二天,贡当松发现看门人变得较为开朗了。看门人很留恋这位小夫人,据他说,她因剩余的饭菜养活他。贡当松装扮成商业经纪人,为租这套房子去上门讨价还价。他听着看门人的诉苦,一边装出对他说的不以为然,在他每一句话后面都要用“这可能吗……?”来反问。
  “当然了,先生,这位小夫人在这里住了五年,从来没有出过门。虽然她的行为无可指责,但是她的情夫妒忌心很重,证据就是他每次来这里,进出都采取最严密的谨慎措施。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吕西安当时还在马尔萨克他妹妹赛夏尔夫人家里。但是,他一回来,贡当松就派看门人到马拉凯河滨去,问德·鲁邦普雷先生是否同意出售冯·博格赛克夫人搬出的房子中的家具。看门人认出吕西安确实就是那个年轻寡妇的神秘情人。贡当松不想知道更多的事,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可以想象,吕西安和卡洛斯表面上虽然镇静,但内心十分紧张。他们装出那种样子:认为是看门人发了疯,想尽力稳住他。
  卡洛斯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起一场反侦察,派人将正在搞侦察的贡当松当场抓获。贡当松扮成巴黎中央菜场的搬运工,已有两次将亚细亚早晨在那里买好的菜送过来,两次进入圣乔治街的小公馆。科朗坦那边也重新采取行动。但是,由于卡洛斯·埃雷拉这个人物确有其人,这就使他无法动作,因为他很快获悉;这位教士是费迪南七世的密使,于一八二三年底来到巴黎。可是,贡当松不得不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西班牙人去保护吕西安·鲁邦普雷。科朗坦很快就看出,艾丝苔给吕西安当了五年情妇。因此,用那个英国女人代替艾丝苔,是为了维护这个纨绔子弟的利益。然而,吕西安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人家不想把德·格朗利厄小姐嫁给他做妻子。他于是刚刚买下价值一百万的鲁邦普雷地产。科朗坦巧妙地使王国警察总监采取行动。巴黎警察局长告诉总监说,关于佩拉德的事,前来告状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赛里奇伯爵和吕西安·鲁邦普雷。
  “这下清楚了。”佩拉德和贡当松叫起来。
  两个朋友很快制订了计划。
  “这个妓女过去有不少关系,”科朗坦说,“她有一些女友,这些女友中不会找不出一个倒霉的。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扮演外国阔佬去供养她,叫他们友好往来。她们这些人为了情人的事总是相互需要的,这样我们就能打入内部了。”
  佩拉德自然想扮演这个英国人的角色。他已成了这个秘密事件的牺牲品。在揭开这个秘密事件所需的时间内,他可以过放荡生活,这很合他的心意。科朗坦因工作劳累,身体衰老,倒不大关心这桩事。
  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很快摆脱了卡洛斯的反侦察。就在佩拉德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在香榭丽舍大街相遇前三天,德·萨尔蒂纳先生和雷努瓦先生◎时代的最后一名警察持完全合乎规定的护照,住进了和平街米拉波旅馆。他来自海外殖民地,途经勒哈佛尔,然后坐一辆敞蓬小四轮马车来到这儿。马车满是污泥,仿佛他真的从勒哈佛尔赶来,实际上他只走了圣德尼至巴黎这段距离。
  ◎萨尔蒂纳在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任警察总监,雷努瓦于一七七四至一七八五年间任警察总监,其中一七七五至一七七六年为约瑟夫·德·阿尔贝所代替。
  卡洛斯·埃雷拉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馆办好了签证,在马拉凯河滨作好了去马德里旅行的一切准备。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十二天后,艾丝苔要成为圣乔治街那座小公馆的主人,她将获得三万法郎年金的票据。欧罗巴和亚细亚施用诡计,想叫艾丝苔卖掉这票据,把所得的钱偷偷交给吕西安。吕西安可以假托他妹妹对他慷慨解囊,这样便能支付鲁邦普雷地产款项了。这种做法谁也不能指责,只有艾丝苔可能泄露出去,但是她宁可丢掉性命,也不会轻易地皱一下眉头。
  克洛蒂尔德刚刚在她细长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粉红色的小头巾,这说明对格朗利厄公馆那边已经赢得了胜利。公共马车的股份投机已经赚了三倍。卡洛斯好几天内销声匿迹,他由此挫败了一切敌意。所有谨慎措施都已采取,不可能有任何疏漏。冒牌的西班牙人本该第二天动身。然而头一天,佩拉德在香榭丽舍大街碰上了杜·瓦诺布尔夫人。当天夜里两点钟,亚细亚乘马车来到马拉凯河滨,在卧室里找到了卡洛斯这个大烟囱,他正在检查上述安排,就像一个作者翻检自己的书页,发现错误加以纠正一样。像他这样的人再也不愿重犯对泰布街看门人的疏忽的错误了。
  “昨天下午两点半,帕卡尔在香榭丽舍大街认出了贡当松。”亚细亚凑近主子的耳朵说,“他装扮成黑白混血儿,给一个英国人当佣人。那个英国人为了窥测艾丝苔,三天来一直在香榭丽舍大街转来转去。黑白混血儿装成菜场搬运夫的时候,帕卡尔和我从他的眼睛认出了他。帕卡尔把小姑娘送回来,同时继续盯着那个家伙。他住在米拉波旅馆。但是,帕卡尔说,从贡当松跟那个英国人交换的那些暗号上可以看出,那个英国人决不是真正的英国人。”
  “我们的背上叮着牛虹,”卡洛斯说,“我只能后天动身了。叫泰布街的看门人来找我们的人,正是贡当松。必须弄明白那个冒牌的英国人是不是我们的敌人。”
  中午,萨缪埃尔·约翰森先生的黑白混血仆人郑重其事地服侍主人吃饭。约翰森先生在吃的方面精心打算,所以总是吃得很好。佩拉德希望自己被看作是一个嗜酒型的英国人,出门总是醉醺醺的。他带着内装垫料的黑呢护腿套,一直裹到膝盖上,好让双腿显得粗壮些。他的裤子也衬着一层厚厚的毛料织物,背心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蓝色领带高高地系在脖子周围,碰上了面颊。他戴一副检红色假发,遮住了半个前额,他设法使自己身高增加三寸◎左右,以至大卫咖啡馆资格最老的常客都几乎认不出他了。过路人看到他那如英国礼服一样的宽松干净的黑色方格礼服,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英国百万富翁。贡当松摆出一副富豪人家心腹仆人的冷淡高傲姿态,沉默不语,大模大样,目空一切,感情很少外露,作一些不同寻常的手势,凶狠地大喊大叫。佩拉德正要喝完第二瓶酒时,旅馆的差役将一个人径直带到他的住处,佩拉德和贡当松认出这是一个穿便衣的宪兵。
  ◎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寸约合二十七点零七毫米。
  “佩拉德先生,”宪兵凑近富翁的耳朵说,“我奉命带你去警察局。”
  佩拉德站起来,毫不分辩,寻找自己的帽子。
  “门口有一辆马车等你。”宪兵在楼梯上对他说,“警察局长本想派人将你逮捕,现在只派治安警察来,要求你把自己的行为说清楚。治安警察就在马车里。”
  “我应该跟你呆在一起吗?”佩拉德上车后,宪宾问治安警察。
  “不用了。”治安警察回答,“请你小声告诉车夫,把车拉到警察局去。”
  现在,佩拉德和卡洛斯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卡洛斯手头有一把匕首。驾车的是一个心腹车夫,他能使卡洛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里溜掉,能使马车到达一个地方时,在车里发现一具尸体而显得惊骇不已。一个暗探被谋害,人们从来不去追究,司法部门几乎从来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因为这种事很难弄得水落石出。佩拉德用暗探的目光朝警察局长派来的人看了一眼,卡洛斯向他展示出令人满意的形象:光秃的脑壳,后颈窝一堆皱褶,头发上全是扑粉,温和的眼睛,眼圈发红,需要治疗,戴一副轻巧的官僚气派的金丝边眼镜,镶着厚厚的发绿的镜片。那眼睛证明他患有难言的疾病。他穿带襟饰的高级细纱衬衫,旧黑缎背心,法官穿的裤子,黑色粗绢丝袜,系饰带的皮鞋,黑色长礼服,价值四十个苏、已经戴了十天的黑手套,一条金表链。这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下级法官,而人们都名不副实地称为“治安警察”。
  “亲爱的佩拉德先生,像您这样的人成了监视对象,还要叫您对自己的行动加以说明,我真感到遗憾。您这副装扮局长先生不感兴趣。如果您以为这样便能躲过我们的警觉,那就错了。您来的时候是走从英格兰到博蒙苏尔瓦兹那条路吗?……”
  “对,到博蒙苏尔瓦兹。”佩拉德回答。
  “还是到圣德尼?”假法官问。
  佩拉德感到慌乱了。这一次的问话要求作出答复。可是,不论怎样回答都很危险。如果说“是”,那是自我嘲弄;如果说“不是”,万一对方了解实情,佩拉德就完了。
  “他真狡猾,”佩拉德心里想。他试着抬头望一眼治安警察,同时微微一笑,以这微笑作为回答。这微笑被接受了,没有遭到拒绝。
  “您乔装改扮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您不是在米拉波旅馆租了一套房间,而且还叫贡当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吗?”治安警察又问。
  “局长先生要对我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的行动只能向我的上司汇报。”佩拉德庄重地说。
  “如果您这样说是要叫我理解为您是在为王国警察总署干事,”假警察生硬地说,“那么我们就改变方向,不去耶路撒冷街,而去格勒奈尔街◎吧。对您,我已经得到确切的命令,您得要当心啊!人家对您并没有多大意见,可是,有时候,您又把事情扰乱了。我本人嘛,不想让您为难……可是,哎……告诉我实情吧!……”
  ◎耶路撒冷街是巴黎警察局所在地。王国警察总署自一八二三年起位于格勒奈尔街。
  “实情?我告诉您。”佩拉德朝他的塞伯拉斯◎红红的眼睛狡黠地望了望,说。
  ◎塞伯拉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这位所谓的法官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任何实情似乎对他都没有关系。他的这副神态使人觉得警察局长这样做是心血来潮。局长们常常有些怪念头。
  “我发狂似地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就是那个为自己高兴使债主扫兴而经常旅行的经纪人法莱克斯的情妇。”
  “是杜·瓦诺布尔夫人吗?”治安警察问。
  “对。”佩拉德继续说,“供养她一个月,就要花掉我一千多埃居。我装成阔佬,雇了贡当松做佣人。先生,这一切全是实情,如果您愿意让我留在车里等您,我可以凭自己是前警察局长的身份发誓,您立刻上旅馆去问问贡当松就知道了。不仅贡当松会向您确认我刚才荣幸地对您说的这一切,而且您会看见到那里去的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今天上午应该前来告诉我们对我的建议是否同意,或是她的女主人还要提出什么条件,老猴子善于做鬼脸:我提议一个月一千法郎,还有一辆马车,这就合一千五百了。五百法郎的礼品,再加上同样数额的钱用于社交聚会、晚宴和看戏。您看,我对您说一千五百埃居,一点也没有错。像我这样岁数的人,为了最后一次兴致,完全可以花上一千埃居。”
  “啊,佩拉德老爹!您还这么喜欢女人,竟愿意……?您可是超过我了。我六十岁了,节制得很好……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想,为了办成这件能满足您兴致的事,您得有个外国人的模样吧。”
  “您一定知道,佩拉德或是麻雀街的康奎尔老爹……”
  “对,不管哪一个,对杜·瓦诺布尔夫人都不合适,”卡洛斯接着说,他获悉了康奎尔老爹的地址,心里暗暗高兴。“大革命以前,我有过一个情妇,”他说,“这个女人过去被一个行刑者供养,这种人被称为刽子手。有一天看戏时,她因一枚别针而恼火--那时人们都这样说,她便嚷起来;‘啊!刽子手!’‘你又想起他了?’坐在她旁边的人对她说……。嘿!亲爱的佩拉德,由于这句话,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我猜想,您是不愿这样当众受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是个跟体面人来往的女子,有一天我在歌剧院碰到她,觉得她非常漂亮……亲爱的佩拉德,还是叫车夫重回和平街吧,我跟您一起到您的住处去,我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样,向局长先生口头汇报一下也许就可以了。”
  卡洛斯从身侧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内壁镀金的黑色鼻烟盒,打开,用非常亲切的姿态向佩拉德递去鼻烟。佩拉德心里想:“这就是他们的警察!……天哪!如果雷努瓦先生或德·萨尔蒂纳先生再次来到世上,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您说的也许是事实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亲爱的朋友。”假治安警察嗅完他那撮鼻烟,说,“您在过问纽沁根男爵的风流韵事,大概想将他套上绞索吧。您用手枪没有打中他,这回想用大炮瞄准他。杜·瓦诺布尔夫人是德·尚碧夫人的朋友……”
  “啊!见鬼!千万不能上钩!”佩拉德心里想,“他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他在捉弄我,他口头说要放我,但却继续在盘问我。”
  “怎么样?”卡洛斯用庄重的权威姿态问。
  “先生,我为德·纽沁根先生寻找那个他爱得发狂的女人,我这样做确实不对。正因为这一点,上级不再喜欢我,因为据说我触及了重大利害关系,而我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位下级法官不动声色)。不过,我干了五十二年警察,我完全了解这一行。”佩拉德继续说,“所以,自从局长”先生申斥我以后,我就不干了。局长先生肯定是有理由的……”
  “如果局长先生要求您放弃您的这桩风流事儿,您也会放弃吗?要是这样,我想,这是您对我说的话是否真诚的最好证明。”
  “他咄咄逼人!真厉害!”佩拉德心里想,“啊!见鬼!如今的警察真抵得上雷努瓦先生手下的警察呢!”
  “放弃?”佩拉德说,“我要等待局长先生的命令……嗯,您想上去的话、这就是旅馆了。”
  “您从哪里搞到经费的?”卡洛斯突然问,摆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姿态。
  “先生,我有一位朋友……”佩拉德说……
  “您就把这一切向一位预审法官说一说!”卡洛斯接着说。
  这大胆的一幕是卡洛斯的精心设计,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简单易行的计策。那天清早,他叫吕西安去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家。吕西安请伯爵的私人秘书以伯爵的名义去询问警察局长有关德·纽沁根男爵雇用密探的情况。私人秘书回来时带来关于佩拉德的一份记录,那是一份抄来的档案摘要:
  一七七八年进入警察局。两年前从阿维尼翁来到巴黎。
  无财无德。手中握有国家机密。
  住麻雀街,化名康奎尔。康奎尔是他家庭所在地的一块小
  地产名称,位于沃克吕斯省。经营实业的体面家庭。
  最近,有位名叫泰奥多尔·德·拉·佩拉德的侄孙来访。
  (参见一名警察的报告,文件第三十七号。)
  “贡当松给他当黑白混血男仆的那个英国人,大概就是他!”当吕西安带来书面记录并亲口汇报情况后,卡洛斯大声说。
  三小时之内,这个具有大将活动能力的人派帕卡尔找了个无辜的同谋,叫他扮成便衣宪兵,自己则乔装成治安警察。在马车里,他犹豫再三想杀佩拉德,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不亲手搞暗杀,他准备告诉几个释放出狱的苦役犯,说佩拉德是百万富翁,用这种办法在适当时候干掉佩拉德。
  贡当松正在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谈话,佩拉德和他的同行者听到了贡当松的声音。佩拉德于是向卡洛斯示意,叫他待在第一间屋子里。那表情似乎对他这样说:“您马上可以判断出我说的话是否真实。”
  “夫人一切都同意。”阿黛尔说,“夫人此刻正在一位朋友德·尚碧夫人家里。德·尚碧夫人在泰布街有一套配有家具的房子,租期还有一年,说不定她会把这套房子给我家女主人。我家夫人在那边接待约翰森先生更加合适,因为家具还很新,先生跟德·尚碧夫人谈妥后,可以为夫人买下这些家具。”
  “好吧,孩子。这不是骗局,也是烟幕。”混血仆人对姑娘说,姑娘听了大惊失色,“不过我们两家都有份……”
  “嘿,你这个黑鬼!”阿黛尔小姐叫起来,“你那个阔佬如果是真正的阔佬,他完全可以把家具送给夫人。房契一八三0年四月到期,你的阔佬如果感到满意,可以再续租约嘛。”
  “我感到很满意!”佩拉德走进门去,拍着贴身女仆的肩膀口答说。
  他向卡洛斯打了个暗号。卡洛斯用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作了回答,他已经明白这个阔佬将继续扮演这一角色。但是,这场戏却因另一个人物的闯入而突然改观了。这个人物就是科朗坦,无论卡洛斯还是警察局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当时看到门开着,便顺路进来看看老朋友佩拉德怎样扮演阔佬的角色。
  “局长总在找我的麻烦!”佩拉德凑近科自坦的耳边说,“他发现我乔装阔佬了。”
  “我们将把他赶下台。”科朗坦在他朋友的耳边说。
  接着,他向法官冷淡地打个招呼,便暗暗地观察起这个人来。
  “您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去警察局。”卡洛斯说,“如果不见我回来,您就可以去寻欢作乐了。”
  这几句话是在佩拉德耳边说的,这样就不会在贴身女仆前揭穿佩拉德的老底了。卡洛斯说完话便出去了。他看到这个新来的人金发碧眼,认为是生性冷峻残忍的一类,所以不想在这个人的目光下逗留。
  “这是局长给我派来的治安警察。”佩拉德对科朗坦说。
  “啊!”科朗坦回答。“你中奸计了!这个家伙鞋底藏着三副牌,从脚在鞋里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再说,治安警察也不需要化装嘛!”
  科朗坦飞快下楼,想弄清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卡洛斯正登上马车。
  “喂!神甫先生?……”科朗坦喊道。
  卡洛斯扭过头来,看见了科朗坦,然后进了他的马车。不过,科朗坦还来得及对着车门说了一句:“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情况--上马拉凯河滨!”科朗坦向车夫喊道,语气和眼神里都充满了冷嘲热讽。
  “啊!”雅克·柯兰心里想,“这下子我算完了!他们知道了底细。必须走在他们前头,特别是要弄清楚他们要把我们怎么办。”
  科朗坦过去见过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五六次,这个人的目光很难叫人遗忘。科自坦首先认出的是那宽宽的肩膀,然后是浮肿的脸以及从鞋里垫高三寸的花招。
  “啊!我的老朋友,这回人家可把你给摆布了!”科朗坦见卧室里只有佩拉德和贡当松,便这样说。
  “谁?”佩拉德叫起来,语气中有嗡嗡的颤音,“今后的日子里,我决不会让他太太平平。”
  “这个人就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可能就是西班牙的科朗坦。一切都明白了,这个西班牙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想靠一个漂亮姑娘的长枕头捞钱,让那个小伙子发财……看你想不想跟这个有手腕的家伙较量了,我看他像魔鬼一样诡诈。”
  “哦!”贡当松大声说,“艾丝苔被扣押的那一天,他得了三十万法郎,他当时就坐在马车里!那眼睛,那前额,那麻子点,我全记得。”
  “啊!我要是得了这钱,我的可怜的莉迪会有一份多么美好的嫁妆!”佩拉德叫起来。
  “你继续扮演你的阔佬角色,”科郎坦说,“为了在艾丝苔那里有个耳目,必须让她与瓦诺布尔保持联系,艾丝苔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真正情妇。”
  “人家已经敲了纽沁根五十多万法郎了。”贡当松说。
  “他们还需要这么多钱,”科朗坦接过话头说,“鲁邦普雷的地产价值一百万。老爹,”他拍拍佩拉德的肩膀说,“你能得到十多万,可以给莉迪出嫁用了。”
  “别对我这么说,科朗坦。如果你的计划落空,真不知道我还能干些什么……”
  “这笔钱,你也许明天就能得到!亲爱的,这个神甫很狡猾,是个高级魔鬼,我们得甘拜下风。不过,他已经在我的掌心里。他有头脑,他会投降的。你要尽量装出阔佬的傻样,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一天,真正的对手已经在开阔的场地上面对面相遇了。当天晚上,吕西安去格朗利厄公馆打发晚间的时光,那里宾客很多。当着全客厅的人的面,公爵夫人将吕西安留在自己身边,说了一会儿话,对他显得很热情。
  “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她问吕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牺牲,我因此能购得鲁邦普雷地产,将它跟其他财产归并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十分能干,地产拥有者听说买主姓名后想提高价格,他设法为我免除了这项麻烦。”
  “有一座城堡吗?”克洛蒂尔德满心欢喜地问。
  “有一个很像城堡的东西。不过,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现代化的房屋。”
  克洛蒂尔德的眼睛透过满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亲玩一盘惠斯特◎,”她小声对他说,“我希望半个月以后会邀请您吃晚饭。”
  ◎一种牌戏,桥牌的前身。
  “啊,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说,“听说您购买了鲁邦普雷地产,我向您祝贺!对那些说您欠债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们这些人,可以像法国或英国一样,我们可以有公债。可是,您看,没有财产的人,那些刚刚起步的人,就不能用这种语调说话了……”
  “可是,公爵先生,为这块地产,我还欠着五十万法郎呢!”
  “那就必须娶一个能给您带来这笔钱的姑娘。不过对您来说,在我们这个地区,您很难找到有这笔财产的对象,这里人给女儿的陪嫁都很少。”
  “他们的姓氏已经足够了。”吕西安回答。
  “我们只有三个人玩惠斯特:莫弗里涅斯,德·埃斯帕尔和我,”公爵说,“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凑成第四个人吗?”他指着牌桌对吕西安说。
  克洛蒂尔德走向牌桌看父亲打牌。
  “她希望我拿这个。”公爵轻轻地拍着女儿的手说,一边膘了吕西安一眼。吕西安显得很严肃。
  吕西安与德·埃斯帕尔搭档。他输了二十路易。
  “亲爱的母亲,”克洛蒂尔德走过来对公爵夫人说,“他很聪明,是故意输的。”
  吕西安与德·格朗利厄小姐说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话,于十一点回到家里上床就寝,想着自己一个月以后就会获得全面成功的事,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成为克洛蒂尔德的未婚夫,一八三○年四句斋之前就能结婚了。
  第二天午饭后,吕西安陪着卡洛斯拍几支香烟。卡洛斯当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人享报德·圣埃斯泰弗先生(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来访,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或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说话。
  “楼下的人说我已经走了吗?”神甫叫起来。
  “说了,先生。”仆人回答。
  “那么,你去接待这个人。”他对吕西安说,“他是敌人,你千万不要说连累人的话,不要流露任何表示惊讶的动作。”
  “你能听到我说些什么。”吕西安说。
  卡洛斯躲在一个毗邻的房间里。他从门缝里看到科朗坦进来。由于这个高个子陌生人有高超的变形本领,卡洛斯只能通过他的声音认出他。科朗坦这时候很像财政部的一个老处长。
  “先生,您不认识我,我没有这份荣幸,”科朗坦说,“不过……”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先生,”吕西安说,“不过……”
  “不过,这关系到您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这桩婚事办不成了。”科朗坦这时用强烈的口气说。
  吕西安坐下来,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现在被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这个人能够并愿意轻而易举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证明,购买鲁邦普雷地产的钱是一个傻瓜给您的,它是您的情妇艾丝苔小姐的价钱。”科朗坦继续说,“很容易找到判决书原本,艾丝苔小姐是根据这些判决书而受到起诉的。也有办法叫德·埃斯图尔尼开口。对德·纽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极其巧妙的伎俩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一切都还可以弥补。只要拿出十万法郎,就能太平无事……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受那些搞‘讹诈’的人委托而已。”
  科朗坦大概讲了一小时,吕西安吸着烟,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
  “先生,”他回答说,“我不想知道您是谁,因为,受人之托来于这种事的人是绝不会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已经让您从容地说完了话:这是我的家,我看您并非没有理智,请您听听我的难处吧。”
  双方停顿了一下。这时候,科朗坦用猫眼盯着吕西安,吕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视着他。
  “要么悠依据的全是虚假的事实,我因而丝毫不用担忧;”吕西安接着说,“要么您说对了,那么,我给您十万法郎,并且给您这样的权利:您的委托人能派多少个圣埃斯泰弗到这里来,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万法郎……总之,为了马上结束您的这桩可观的交易,我要告诉您,我吕西安·鲁邦普雷谁都不怕。您对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我毫无关系。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拣四,我还有别的出身高贵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说,我即使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特别是,如您想象的,可以贩卖白种女人赚钱。”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吕西安打断科朗坦的话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中,他对我的婚事帮不上什么忙,与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这位国家要人过去很长时间内想帮我出主意,但是他现在要向西班牙国王陛下汇报公务。假如您有话要跟他说,我奉劝您动身去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当地说,“您永远不可能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吕西安说,一边不耐烦地把科朗坦向门外推去。
  “您认真考虑了吗?”科朗坦冷峻地说。
  “先生,我既不认为您有权干涉我的事务,也不承认您有权叫我损失一支香烟。”吕西安说着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掉。
  “再见,先生,”科朗坦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您这辈子肯定会遇到这样的时刻:由于您想到在楼梯上教训我,您将丧失一半成功的机会。”
  作为对这一威胁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现在,动手于吧!”他看着吕西安大声说。吕西安经历这场可怕的谈话后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读者中注重一本书的道德和哲学内容的数量极少。如果这类读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德·纽沁根男爵的满意心情,他也会证明要使一个风尘女子的心服从于任何生理学准则是多么困难。艾丝苔已经决定要叫这个可怜的百万富翁为他的所谓“成功之日”付出高昂的价钱。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宫殿”里还没有举行乔迁的喜庆。
  “不过,等到狂欢节,我这儿一定会开张。”艾丝苔私下对她的女友们说,这些女友又把这话传到了男爵耳朵里,“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只石膏公鸡◎。”
  ◎法语中coq en pate,直译为“面捏公鸡”,意为过得很幸福。此处coq e nPlatre,“石膏公鸡”,为文字游戏。
  这句话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于是感到很苦恼。他像那些已经结婚的人那样滑稽可笑,开始向好友诉苦,他的不满情绪也就流传了出去。这时候,艾丝苔继续认真地扮演着投机大王蓬帕杜尔的角色。她已经举行过两三次小型晚会,这完全是为了把合西安带进家里来。鲁斯托,拉斯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纳当,浪荡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尔公爵,都成了这个公馆的常客。最后,艾丝苔还接纳了杜莉亚,弗洛朗蒂纳,法妮·博普莱,弗洛丽娜,两名女戏子,两名女舞蹈演员,以及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些人都作为她演的这出戏里的角色。在一个妓女家里,如果没有争风吃醋,争奇斗艳,和各色脸谱,那是再凄凉不过了。在六个星期里,艾丝苔已经成了女性帕里斯◎中最诙谐、最有趣、最美丽、最潇洒的女子,这些女性帕里斯构成了靠情人供养的妇女阶层。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着足以诱惑一般女子的能满足虚荣心的各种快乐。但是她的内心有个秘密想法,这使她成了超越这个阶层的一位女子。她的心里保留着自己昔日的形象,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她时刻意识到自己即将再次堕落。她好像成了一件复制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怜自己扮演这么个角色。这位风尘女子心中的爱情天使,对这种面对着心灵而又由肉体去扮演的卑鄙可耻的角色,怀着深深的蔑视。她的那些嘲讽的语言便是这种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领略到阿拉怕故事里那些令人赞叹的想象:那些故事里几乎总有一个外表卑微而灵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经典著作《圣经》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许自己活到失去贞节的第二天,这样,她就可以跟她的刽子手开一点儿玩笑了。另外,艾丝苔已经明白,男爵是依靠见不得人的可耻手段获得了这巨额财富,这就使她没有任何顾忌了,用卡洛斯的话说,她以扮演复仇女神阿忒◎的角色为快了。这个百万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在他面前则时而显得可爱迷人,时而变得讨厌可憎。当男爵痛苦万分,想要离开艾丝苔时,她便做出甜蜜温柔的姿态,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
  ◎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风流俊美。他诱走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美人海伦,从而引起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尼布甲尼撒二世(前六○五—五六二),巴比伦国王。
  ◎阿忒:希腊神话中的恶作剧和复仇女神,宙斯与不睦女神厄里斯的女儿。
  埃雷拉公然摆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样子,而实际上只到了图尔。他接着驱车继续赶路,到了波尔多。他在那里留下一名仆人,让他扮演主人的角色,并叫他在波尔多一家旅馆里等他。然后,他换上旅行推销员的外衣,坐驿车返回巴黎,在艾丝苔住处秘密安身下来,通过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对一切进行精心指挥、策划、和监视,特别是监视佩拉德的行动。
  离选定的喜庆日子还差半个月,大概是歌剧院首场舞会的第二天,这位交际花在意大利剧院包厢最内侧的地方出现。艾丝苔的俏皮话已经开始有点儿令人生畏。男爵被迫在楼下给她租了一个包厢,以便把他的情妇藏在这里,避免在离德·纽沁根夫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与情妇一起向公众露面。包厢的位置是她挑选的,为的是能眺望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因为吕西安几乎一直陪着赛里奇夫人。可怜的风尘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都要凝望赛里奇夫人身边的吕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这天将近九点半,艾丝苔看见吕西安走进伯爵夫人的包厢。他面色苍白,额头忧虑重重,面孔几乎变了样。这些内心痛苦的标志只有艾丝苔才能看出来。一个女人熟悉自己心爱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悉大海一样。
  “天哪!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想跟那个地狱神讲话?那个人对他来说是守护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欧罗巴住处和亚细亚住处之间的一个阁楼里。”
  艾丝苔脑子里净是这些折磨人的念头,她几乎没有听见音乐。男爵把他的“天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跟她说着波兰犹太人土话,那词尾的怪音无论读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会叫人头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说些什么,艾丝苔根本没有听。
  “艾丝泰(苔),”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不高兴地推了推它,“你莫(没)在听我说话!”
  “男爵,瞧您,您谈情说爱也跟讲法语一样含混不清。”
  “你介(这)张嘴金(真)厉害!”
  “我现在不是在我的小客厅里,而是在意大利剧院。如果您不是于莱或菲歇◎铸造的钱箱,并由造物主的魔力将这钱箱变成了人,您一定不会在一位喜爱音乐的女子的包厢里这样叽叽喳喳的。我确实没有在听您说话!您坐在这里,在我的裙子里折腾,就像一个金龟子包在一张纸里瞎撞,叫我笑您可怜。您对我说‘你金(真)美,美得央(让)银(人)馋涎欲滴……’老风流!如果我回答您:‘您今天晚上不像昨天那样使我讨厌,咱们回去吧!’您就高兴了。看您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虽然我没有听您说话,我还是感觉出来了),我认为您晚饭吃得太多,开始消化不良了。您要学着我一点(您为我花了不少钱,我要不时为您的这些钱而提些忠告!),亲爱的,您要学会这一点:像您这样消化受阻时,您就不能在不适当的时刻一个劲儿地对您的情妇说:‘你金(真)漂亮……’勃隆代说过:有个老兵就是说了这种愚蠢可笑的话而死在‘信仰的怀抱里……’◎现在十点钟,您是九点钟在杜·蒂耶家跟您的牺牲品德·勃朗布尔伯爵一起吃完晚饭的,您有数百万和一堆块菰要消化呢,明天十点钟再来吧!”
  ◎于莱和菲歇是当时制造保险柜的巧匠。
  ◎法国元帅德·洛里斯顿侯爵(一七六八—一八二八),六十岁时在他的情妇、歌剧院舞蹈演员勒·加洛瓦小姐家突发中风死去。当时报界说他“死在信仰的怀抱里。”信仰一词的转义为“一心追求的目标。”
  “你介(这)个银(人)金(真)严厉!……”男爵大声说,他承认这话从医学上说是非常正确的。
  “严厉?……”艾丝苔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吕西安,“您不是请比昂雄、德普兰、老欧德利来会诊了吗?……自从您看见自己幸福的曙光后,您知道自己活像个什么吗?……”
  “像习(什)么?”
  “像一个裹在法兰绒衣服里的小老头,不时从扶手椅踱到窗户旁,想看看温度计是否指着适合养蚕的温度,那是医生为他安排的温度……”
  “哎,你太忘恩负义了!”男爵听了这几句话感到很伤心,大声说。不过这些话,堕入情网的老人们在意大利剧院是经常听到的。
  “忘恩负义!”艾丝苔说,“到现在为止,您给我什么了?……一大堆不愉快!您瞧,老爹!我能为您感到自豪吗?您呀!您为我而感到自豪。我戴着您的饰带,穿着您的号衣,倒挺合适!您为我还清了债!……就算是吧。可是,您早已骗足了多少个百万……(哈!哈!别撇嘴,您跟我说定的……)所以,不用看这些债是多少数额。这倒成了您最美妙的荣誉凭证了……妓女和窃贼,没有比这两者更为相配了。您造了一个漂亮的笼子,来关您所喜欢的鹦鹉……您去问问巴西大鹦鹉,看它是否感激将它关在金色笼子里的人……别这么看着我,您那样子像个和尚……您已经向全巴黎展示了您的红白羽毛的南美大鹦鹉。您说:‘巴黎是否有人拥有这样的鹦鹉?……它叫得多么好听!它学话学得多么准!……’杜·蒂耶进来时,鹦鹉对他说:‘您好,小骗子……’您多么开心,就像一个荷兰人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郁金香,就像一个住在亚洲而领英国年金的昔日富豪向一个推销员买了能奏出三个序曲的瑞士产的第一个八音鼻烟盒。您想得到我的心,那好吧,我马上告诉您用什么办法能得到它。”
  “你快说,你快说!……为了你,我习(什)么都能做……,我喜欢央(让)你取笑!”
  “您看,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此刻正跟您的妻子在一起。请您也像他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吧,如果能这样,您就可以垂手得到拿您所有百万的金钱也永远买不到的东西了!……”
  “我走了。因为,金(真)的,今天晚上你对我太不好了……”“猞猁”拉长了脸说。
  “好吧,再见!”艾丝苔回答,一嘱咐乔治把您的床头垫得高一点儿,再让脚往上倾斜,今晚您的脸色像中风一样……亲爱的,您可不能说我不关心您的身体啊!”
  男爵站起身,摸到了门把。
  “过来,纽沁根!……”艾丝苔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把他叫回来。
  男爵向她倾身过去,像狗一样驯服。
  “您想看到我对您亲热,今晚在我家给您喝甜酒,一边跟您说些悄悄话吗,胖鬼?”
  “你叫我心都水(碎)了……”
  “心都水(碎)了,可以用一个词说,叫伤心!……”她说,一边嘲弄男爵的发音,“嘿,你把吕西安给我带来,我要请他来赴我们的伯沙扎尔◎盛宴,我肯定他不会不来。您若能办成这桩小小交易,我一定会对你说我爱你,我的弗雷德里克胖子,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伯沙扎尔:古巴比伦摄政王,常沉溺于狂欢盛宴。
  “你系(是)一个迷银(人)精,”男爵说着吻了吻艾丝苔的手套,“你总系(是)到最后开(给)我一点儿抚慰,要系(是)介(这)样,我宁愿听一顿更大的秋(臭)骂……”
  “好了,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她说,一边用手指威胁着男爵,就像大人吓唬孩子一般。
  男爵连连点头,仿佛落入圈套的鸟儿恳求猎人释放它一样。
  “天哪!吕西安怎么啦?”当她单独一人时,她心里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从来没有这么悲哀过!”
  当天晚上,吕西安遇到了这样的事;九点钟,吕西安和每天晚上一样,坐上他的双座四轮马车出门,准备去格朗利厄公馆。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把自己的坐骑和驾驭有篷双轮轻便马车用的马留着上午出门用,冬天晚上出门他坐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然后到最近的马车出租店租一辆最漂亮的四轮高级马车,并配上最漂亮的马匹。一个月来,一切都称心如意:他已经在格朗利厄公馆吃过三次晚饭,公爵待他颇为热情。他在公共马车公司的股票卖了三十万法郎,这使他又偿付了三分之一的地产款项。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精心打扮自己,每当吕西安走进客厅,她的脸上好像抹了十瓶脂粉,而且公开宣称为他而神魂颠倒。几位地位很高的人谈到吕西安和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事时,也认为已经十拿九稳。曾任法国驻西班牙大使和外交大臣的德·肖利厄公爵已经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允诺,要在国王面前为吕西安求得侯爵称号。
  那天晚上,吕西安在德·赛里奇夫人家用过晚餐,便按惯例从肖塞一当坦街到圣日耳曼区进行每日一次的走访。他到了门前。车夫叫门。大门打开后,车夫站在台阶前。吕西安从车上下来,看见院子里有四辆马车。一个负责开关前厅大门的仆人看见德·鲁邦普雷先生,便走上前来,到了台阶上,像士兵换岗一样,站在门前。
  “老爷不在家!”他说。
  “公爵夫人可以招待客人。”吕西安对仆人说。
  “公爵夫人也出门了。”仆人沉着脸说。
  “克洛蒂尔德小姐……”
  “我想,公爵夫人不在家,克洛蒂尔德小姐是不会接待先生的……”
  “可是,里面有客人。”吕西安感到震惊,反驳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仆人回答,尽量装出一副既愚蠢又恭敬的姿态。
  对于把礼仪当作社会最了不起的法律的人来说,没有比礼仪更可怕的东西了。吕西安马上明白了这难以忍受的一幕对他意味着什么。公爵和公爵夫人不愿再接待他了。他顿时感到背脊发凉,骨髓在脊椎骨里冻结了,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这一场面出现在他自己随身仆人面前,那仆人握着车门把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把门关上。吕西安向他示意马上就走。
  正上车时,他听到有人下台阶的声音。那个仆人过来接连喊道:“德·肖利厄公爵先生的下人!--德·格朗利厄子爵夫人的下人!”
  吕西安只对自己仆人说了一句话:“快上意大利剧院!……”
  尽管他动作十分敏捷,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仍然没能躲过德·肖利厄公爵和他的儿子德·雷托雷公爵。他不得不向他们致意,而对方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宫廷中出了一件大祸,权倾朝野的宠臣突然垮台,常常是在一间内阁门口由脸色阴沉的掌门官来宣布的。
  “现在怎样去向我的谋土报告这场灾难呢?”吕西安在去意大利剧院的路上想,“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越猜越糊涂。
  以下就是刚才事情的经过:
  当天上午十一点,德·格朗利厄公爵走进全家进餐的小客厅,亲了克洛蒂尔德一下,然后对她说:“孩子,在没有新的嘱咐前,你再也不要理会德·鲁邦普雷先生了。”接着他拉住公爵夫人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窗口,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这使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大为不悦。德·格朗利厄小姐一直观察母亲听公爵讲话后有什么反应,她看到母亲大惊失色。
  “冉,”公爵吩咐一个仆人说,“拿着,将这封短信送交德·肖利厄公爵先生,请他让你带回同意还是不同意的答复。--我请他今天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他又对妻子说了一句。
  午餐气氛非常沉闷。公爵夫人显得若有所思,公爵仿佛在生自己的气。克洛蒂尔德几乎忍不住落泪。
  “孩子,你父亲做得对,听他的话吧!”母亲用温和的语气对女儿说,“我不能像他那样对你说:‘别想吕西安了!’是呀,我理解你的痛苦。(克洛蒂尔德亲吻一下母亲的手)可是,我的天使,我要对你说:‘你等着,不要有任何行动。由于你爱他,那就默默地忍受痛苦吧。你要相信父母的关怀!’我的孩子,高尚的女子之所以高尚,是因为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懂得尽责,而且是高尚地尽责。”
  “出了什么事?……”克洛蒂尔德问,面色惨白。
  “我的心肝,事情太严重了,没法跟你讲呀。”公爵夫人回答,“如果这不是事实,你知道了,会白白扰乱你的情绪;如果是事实,那你就不应该知道。”
  六点钟,德·肖利厄公爵来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在他的书房里等他。
  “你听着,亨利……(这两位公爵彼此以‘你’相称,互相叫名字,而不称姓。规定这种细微差别是为了表示不同的亲密程度,抵制法国式亲热的蔓延,抑止自尊心。)你听着,亨利,我现在十分为难,只能向一位熟悉这种事情的老朋友请教:你是有办法的。你知道,我的女儿克洛蒂尔德爱上了那个小鲁邦普雷,几乎逼着我答应他做我女儿的丈夫。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是,最后,德·格朗利厄夫人拗不过克洛蒂尔德的痴情。后来,这个小伙子购买了地产,而且偿付了四分之三的款项,我也就不再提出异议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你是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搞这类玩艺儿的),信里说这个年轻人财源不正。他告诉我们,购买地产的钱是他妹妹给的,这完全是谎话。写信人要我们以我女儿的幸福和家庭名誉为重,对这件事进行了解,并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把情况搞清楚。给你这信,你先读读吧!”
  “亲爱的费迪南,我赞同你对匿名信的看法。”德·肖利厄公爵读完信,回答说,“不过,对匿名信,既不必重视,也应该加以利用,有时候这种信就像是一个侦探。你把这个小伙子关在门外,再去了解一下情况……啊,你的事,我有主意了。你有个诉讼代理人叫德尔维尔,他是我们信得过的人。他掌握着很多人家的秘密,这桩秘密他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个人正直、有影响,重荣誉,机灵,能用计谋。不过,他只是办案精明,你用他只是为了取得你所注意的证据。我们通过王国警察总署,在外交部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发现国家机密的人,我们经常派他执行使命。你告诉德尔维尔,为了办这件事,给他配备一名副手。我们这位暗探出面时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先生,胸前佩着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外表酷似一位外交官。这个家伙去当猎人,而德尔维尔只观看打猎就行了。你的诉讼代理人将会告诉你,这桩事情是否虚张声势,或是你应该跟这个小鲁邦普雷断绝来往。一星期内,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还没有侯爵头衔,一星期内来我家找不到我是不会生气的。”格朗利厄公爵说。
  “不会的,特别是,如果你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前大臣回答,“如果匿名信内所说的事属实,那就更没有关系了!你就叫克洛蒂尔德跟我的儿媳玛德莱娜去旅行吧,玛德莱娜正想去意大利呢……”
  “你帮我摆脱了困境!我还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你……”
  “看事情进展吧。”
  “啊!”格朗利厄公爵叫起来,“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应该告诉德尔维尔……明天下午四点钟,你叫他到我这里来,我也把德尔维尔找来,让他们两人接上头。”
  “他的真实姓名,”前大臣说,“我想是叫科朗坦……(这名字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位先生到你家来,一定会用他在部里用的名字,他让人家叫他德·圣什么先生……”
  “啊!圣伊弗!圣瓦莱尔!非此即彼。”
  “你可以信赖他,路易十八对他是完全信赖的。”
  这次谈话以后,管家便奉命将德·鲁邦普雷先生拒之门外。这情况刚才已经出现了。
  吕西安像一个醉汉似地在意大利剧院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他看到自己成了全巴黎的笑柄。德·雷托雷公爵是他的一个冷酷的仇人,对这类仇人应该微笑而不能报复,因为他们伤害别人,而伤害别人符合上流社会的规律。德·雷托雷公爵已经知道刚才发生在格朗利厄公馆台阶上的那一幕。吕西安感到有必要把这场灾祸告知他的现任私人谋士,但又怕上艾丝苔家去可能会遇到客人而败坏自己名声。他心烦意乱,压根忘记了艾丝苔就在剧场里。在茫然不知所措中,他还必须跟拉斯蒂涅克聊几句。拉斯蒂涅克还不知道这件事,还向他祝贺他不久成婚呢。这时候,纽沁根微笑着走到吕西安跟前,对他说:“请您赏脸过来看一下德·向(尚)碧夫人,她想亲基(自)邀请您参加我们的乔迁庆典……”
  “非常乐意,男爵。”吕西安回答。对他来说,这位金融家就像是救命天使。
  “让我们单独谈谈,”艾丝苔看到德·纽沁根先生与吕西安一起来到时,对德·纽沁根先生说,“您去看看杜·瓦诺布尔夫人,我瞥见她在三楼的一个包厢里,跟她的阔佬在一起……很多阔佬出在印度。”她会意地望了吕西安一眼,补充说:
  “她那位与您这位十分相像。”吕西安微微一笑说。
  “嘿,”艾丝苔用另一个会意的动作回答吕西安,同时继续对男爵说,“您把她和她的那位阔佬带到我这里来,他很想结识您,人家说他非常富裕。那可怜的女人向我不知诉了多少苦,抱怨说这个阔佬不行。如果您能叫他减轻点分量,掏点腰包,他就不那么沉重了。”
  “你们把我们看作披(骗)子休(手)吗?”男爵说。
  “你怎么啦,我的吕西安?……”包厢的门一关上,艾丝苔的嘴唇便贴到他朋友耳朵上,低声说
  “我完了!人家刚刚向我关上了格朗利厄公馆的大门,借口家里没有人,但实际上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家,院子里停着五辆马车……”
  “怎么,婚事要告吹!”艾丝苔用激动的声音说,她隐约望见了幸福的天堂。
  “我还不知道他们对我在搞什么阴谋……”
  “我的吕西安,”她用温存动人的语调回答,“你为什么要烦恼呢?你以后可以结一门更好的亲事……我要为你去挣两份地产……”
  “今晚你请吃夜宵吧,我好跟卡洛斯私下谈一谈,尤其要请那个假英国人和瓦诺布尔。这个阔佬毁了我,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抓住他,我们……”吕西安说到这里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戛然止住了。
  “嗯,怎么啦?”可怜的姑娘问,感到焦虑不安。
  “哎!德·赛里奇夫人看见了我!”吕西安大声说,“更倒霉的是,德·雷托雷公爵跟她在一起,他也看到了我的沮丧情绪。”
  确实如此,就在这一时刻,德。雷托雷公爵正在拿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痛苦寻开心。
  “您让吕西安到艾丝苔小姐的包厢去出头露面,”这位年轻的公爵指着这个包厢和吕西安说,“你对他那么关心,应该告诫他不要这样做。可以到她家去吃夜宵,甚至可以在她家……但是,格朗利厄家对这个小伙子确实冷淡了,这一点我不觉得奇怪。我刚才看到他被拒之门外,站在台阶上……”
  “这些烟花女子很危险。”赛里奇夫人说,一边用观剧镜对准艾丝苔的包厢眺望。
  “不错,无论从她们能做什么,还是想做什么来说,都是如此……”
  “这些人会毁了他!”赛里奇夫人说,“听别人说,不管人家给她们钱,还是不给他们钱,那代价都很高。”
  “对他来说倒不是这样……”年轻的公爵故作惊异地回答“她们非但没有让他花钱,必要时还给他钱,她们一个个都追求他”
  伯爵夫人嘴角上神经质地轻轻颤动一下,这不能列入她那多种笑容的范围。
  “那好,”艾丝苔说,“半夜来吃夜宵吧!把勃隆代拉斯蒂涅克也带来。至少要有两个活跃人物,总共不要超过九人。”
  “要想个办法,叫男爵派人把欧罗巴找来,借口是亚细亚要准备夜餐。你把我刚刚发生的事告诉欧罗巴,要让卡洛斯在控制那个阔佬前得知这一消息。”
  “没有问题。”艾丝苔说。
  这样,佩拉德可能会不知不觉地与他的对手走进同一个屋子。老虎进入狮子的洞穴,狮子身边还有自己的卫士。
  吕西安回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包厢。德·赛里奇夫人没有向他扭过头来,没有向他微笑,也没有整理自己长裙,来为他让出身边的位子,而是装作根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继续拿着小望远镜对准着大厅。但是,吕西安从小望远镜的颤动中看出,伯爵夫人的心情十分紊乱,这是追求违禁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吕西安还是走到包厢前边她身旁去,坐在另一个角落,与伯爵夫人隔着一小块空隙。他靠在包厢前沿上,支着右肘,戴手套的手托着下巴,然后略微转过身来,等待伯爵夫人开口。这一幕演了一半,伯爵夫人还没有对他说一句话,没有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最后对吕西安说,“您的位子是在艾丝苔小姐的包厢里……”
  “我这就去。”吕西安说着便走了出去,没有看伯爵夫人一眼。
  “啊,亲爱的!”杜·瓦诺布尔夫人跟佩拉德一起走进艾丝苔的包厢,说。德·纽沁根没有认出佩拉德。“我十分高兴向你介绍萨缨埃尔·约翰森先生,他非常钦佩德·纽沁根先生的才能。”
  “真的吗,先生?”艾丝苔微笑着对佩拉德说。
  “哦,当然,无向(限)钦佩。”佩拉德说。
  “瞧,男爵,这位讲的法语跟您差不多,就像下布列塔尼话跟勃良第话相似一样。听你们两位谈金融,一定会叫我很开心……富豪先生,为了结识我这位男爵,您知道我要求您做什么吗?”她微微一笑,说。
  “哦!……我……谢谢您,请您把我介笑(绍)给男爵先生。”
  “好的。”她接着说,“您一定赏光来我家吃夜宵……把男人连结在一起的最强有力的胶合剂,莫过于香槟酒,它能胶合一切生意,尤其是那种使人堕落的生意。今晚来吧,您会碰到一些善良的小伙子。至于您呢,我的小弗雷德里克,”她凑到男爵耳边说,“您坐上您的马车,去圣乔治街,把欧罗巴给我带来,我要为夜宵的事吩咐她几句话……我留着吕西安,他给我们带来两个很风趣的人……--我们要跟这个英国人寻寻开心。”她又在杜·瓦诺布尔的耳边说了一句。
  佩拉德和男爵出去了,两个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啊,亲爱的,如果你能捉弄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就算你有本领了。”瓦诺布尔说。
  “要是做不到,你把他借给我一星期。”艾丝苔大笑着回答。
  “不会,你大概半天也留不住他,”杜·瓦诺布尔夫人辩白说,“我吃的这面包太硬,牙齿都要咬断了。我这辈子呀,再也不想去为任何英国人创造幸福了……他们都是些自私冷漠的东西,披着人皮的猪猡……”
  “怎么,对你不尊重吗?”艾丝苔问,微微一笑。
  “相反,亲爱的,这个魔鬼还没有对我称过‘你’呢。”
  “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艾丝苔说。
  “这无赖一直称我‘夫人’,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表示一点儿亲热的时刻,他也保持着极度冷静……爱情呀,嘿,天哪,对他来说就像刮胡子:他把剃刀擦干净,放进套子里,照一照镜子,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没有刮破皮’◎。他对我的那种尊敬态度简直叫女人受不了。这个卑劣的牛肉汤外国阔佬也不叫可怜的泰奥多尔躲藏起来,倒让他在我的洗梳间里站上大半天。总之,他在各方面竭力跟我作对,而且那吝啬劲儿呀……就像高布赛克和吉戈东走到了一块儿。他带我去吃晚饭,偶尔我没有坐自己的马车,他连送我回家的马车钱都不付。”
  ◎“刮破皮”,也有被宰割的意思,一语双关。
  “那么,”艾丝苔说,“你侍候他,他给你什么呢?”
  “亲爱的,什么也不给。干干的,一个月五百法郎,另外给我付包租马车费。可是,亲爱的,这叫什么呀?……就是那种结婚时向杂货店老板租的上市政府、教堂和蓝钟饭馆的马车……他对我显示这种尊敬,就是在刺激我。如果我显得情绪烦躁,心情不好,他也不生气。他对我这样说:‘俄(我)愿意俄(我)的姑娘显显她的威力,以便不要对一位热情的女子说出那种脆(最)可恶,脆(最)没有绅士风土(度)的话:‘你像一包棉花,一件商品!……嘿嘿!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解(戒)酒会和反对奴隶制协会会员。’这个怪人就这样面色苍白,于巴巴冷冰冰地呆在那里,要叫我明白他很尊重我,就像他也会这样尊重黑人一样,而且这种尊重并不是出于他的好心,而是源于他那废除奴隶制的观点。”
  “没有比这更无耻了!”艾丝苔说,“要是我,我就叫他倾家荡产,这个怪家伙!”
  “叫他倾家荡产?”杜·瓦诺布尔夫人说,“首先得叫他爱上我才行……可是,就是你,你也不愿意伸手向他要两个里亚的。他先一本正经地听你说话,然后,会用那种让你觉得打耳光都很舒服的英国方式对你说,‘在他贫困的生活中,为爱情这区区小事,’他已经为你花了不少钱。”
  “哎!干咱们这一行的也会碰上这种家伙!”艾丝苔大声说。
  “啊!亲爱的,你真是幸运啊,你!……好好照顾你的纽沁根吧!”
  “你的那个阔佬,他有什么别的念头吗?”
  “阿黛尔也这样问过我。”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
  “啊,亲爱的,这个人可能已经下决心让一个女人恨他,并且要在一段时间内叫人家把他赶走。”艾丝苔说。
  “或者是他想跟纽沁根做生意,他知道咱们俩交往密切,就把我抓在手里。阿黛尔是这么认为的。”杜·瓦诺布尔夫人回答,“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把他介绍给你。啊!如果我能确切知道他的计划,我与你和纽沁根就能好好沟通一下了。”
  “你对他不发火,”艾丝苔说,“也不常常对他说说你的看法?”
  “你去试试看,你这个机灵人……嘿,不管你怎么热情,他那冷冰冰的微笑终究会使你受不了。他会回答你说:‘俄(我)是反对奴隶制度的,你是自右(由)的……’你对他谈最滑稽可笑的事情,他会望着你说:‘这很好嘛!’你会发现,你在他眼里不是别的,只是个小丑。”
  “跟他发怒呢?”
  “也一样!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戏。你可以在他的左胸下方动手术,他丝毫不感到疼痛,他的内脏可能是白铁做的。我曾对他说过这话,他回答我说:‘我对这样的身体状况肥(非)常满意……’,讲话总是彬彬有礼。亲爱的,他的心思真叫人捉摸不透……我再忍受几天这种折磨,以满足我的好奇心。要不,我早就叫菲利普把这个阔佬给收拾了,菲利普的剑术没人能跟他相比。只有这一着可使了……”
  “我本来就要跟你说这个呢!”艾丝苔叫起来,“不过,你还是先了解一下,他会不会拳术。因为这些英国老头,亲爱的,他们常常留着一手呢。”
  “这一位倒不是两面派!……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来问我有什么吩咐,问我几点钟他能前来,当然是为了出人意外地来看我,如果你看见他怎样摆出所谓绅士的表示尊重的姿态,你一定会说:‘这个女人真受宠爱,’而且没有一个女人不这样说……”
  “而且,人家都羡慕我们,亲爱的!”艾丝苔说。
  “啊,是啊!……”杜·瓦诺布尔夫人大声说,“你看吧,我们生活中多少都能感受到人家并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是,亲爱的,这个灌满了波尔多◎葡萄酒的大羊皮袋子对我的尊敬,比起粗暴行为来,更使我感到从未经受过的极其残酷、深刻和完全的蔑视。他喝得醉醺醺的,就走了,对阿黛尔说是‘为了不惹人讨厌’,也为了不同时受女人和酒这:强’控制。他滥用我的出租马车,比我用得还多……哦!如果今天晚上能叫他滚到桌子底下,那该多好……可是,他喝十瓶酒,才刚刚有一点儿醉。虽然醉眼朦胧,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波尔多:葡萄牙的港口城市。
  “就像有些人,”艾丝苔说,“他们的窗户外面很脏,而从里往外看,外面的东西他们都能看得见……我了解人的这种特性:杜·蒂耶就有这种本领,而且比谁都强。”
  “要设法抓住杜·蒂耶,还有纽沁根,如果他们两人能把这个英国人装进他们设计的某个圈套中,我至少能出一口气!……他们把他搞到街头行乞的境地!啊!亲爱的,现在落到了一个新教徒伪君子手里,就在这个那么逗人,善良、爱开玩笑的可怜的法莱克斯之后……那时候我们多么开心!……人家说经纪人都很傻……可是法莱克斯只有一次失手……”
  “他把你扔下,又一文不给的时候,你就体验到了享乐的烦恼。”
  德·纽沁根带来了欧罗巴。欧罗巴把毒蛇似的脑袋伸进门来,女主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