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巴尔扎克  【译】李恒基


欧叶妮·格朗台

 

第二节

 



  格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长趁屋里没有灯火,悄悄对欧叶妮说:"请允许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健康!"
  他献上一大束索缪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捏住女继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两边各亲一下,那样的巴结使欧叶妮羞臊不堪。庭长像一颗生锈的大铁钉,以为这就叫求爱。
  "不必拘束,"格朗台进来,说道:"就跟您平时过节一样,庭长先生。"
  "可是,"捧着一束鲜花的克吕旭神父回答说,"跟令爱在一起,我的侄子觉得天天在过节呢。"
  神父吻了一下欧叶妮的手。克吕旭公证人则老实不客气,亲了亲姑娘两边的腮帮,说:"真是岁月催人!年年十二个月。"
  格朗台把蜡烛放到座钟跟前,他要是觉得哪句笑话有意思,就会三番五次地说个够。他接过公证人的话头,说:"今天托欧叶妮的福,咱们也来个灯火齐明吧。"
  他小小翼翼地摘下烛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给灯座安上托盘,又从娜农手里接过一支卷在纸头里的新蜡烛,把它插进烛座洞里,插妥之后,点亮蜡烛,然后坐到妻子的身旁,把三位来客、女儿和两支蜡烛挨个儿地看过来。克吕旭神父矮小肥胖,混身是肉,戴着平塌塌的茶色假发套,模样好比在赌钱的老太婆,他把穿着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皮鞋的脚向前一伸,问道:"格拉珊家没人来吗?"
  "还没有来,"格朗台说。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扮了个鬼脸,问道。他那张布满麻坑的脸像一把漏勺。
  "我想会来的,"格朗台太太说。
  "你们的葡萄都收完了吗?"德·蓬丰庭长问格朗台。
  "都收完了!"葡萄园主说着,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而且像他说"都收完了"那句话一样,得意地挺了挺胸。从跟厨房相通的过道那边的门望过去,他瞅见娜农坐在炉灶旁,点了一支蜡烛,准备绩麻,有意不来打扰主人们过节。"娜家,"他踱到过道里说道,"请你把灶火、蜡烛熄灭,到我们这里来好吗?天晓得!客厅里有的是地方,还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呀。"
  "你哪点不如他们?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
  格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
  "你地里的收成都卖出去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存心不卖。现在酒价固然不错,放上两年,还会更好。您知道,地主们都发誓要推行按质议价。今年,比利时人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嘿!下回还得来买。"
  "对,可是咱们得齐心,"格朗台的语气,让庭长打了个寒噤。
  "他会暗中谈生意吗!"克吕旭心想。
  这时,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格朗台太太同克吕旭神父刚开了头的话题,只好中断。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她圆头圆脸,白里泛红,多亏内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显老。这种女人就像暮春时节迟开的玫瑰,花瓣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当讲究,款式都是从巴黎弄来的,索缪城里的时装拿她当标准,她还常在家里举行晚会。他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回家;他对格朗台虽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终保持着豪爽的军人本色。
  "您好,格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这种架子来显示比克吕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过格朗台太太之后,又对欧叶妮说,"您总是又美丽又娴静,我确实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说罢,他从听差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礼盒,送给欧叶妮,盒子里装着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带到欧洲来,希罕至极。
  格拉珊太太亲亲热热的吻了吻欧叶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小意思,让阿道尔夫献给你吧。"
  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欧叶妮的跟前,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只镀金针钱盒;虽然盒面纹章考究,还刻上了哥特体的两个字母,代表欧叶妮·格朗台的姓名,看起来做工精致,其实是件十足的膺品。这青年面色苍白、模样娇弱,举止相当文雅,外表腼腆;他去巴黎学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欧叶妮打开针线盒,感到惊喜万分,那是一种让女孩子脸红、高兴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乐。她扭头望望父亲,像是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厚礼。格朗台先生说了句:"收下吧,女儿!"那语调简直可以让一个演员顿时成为名角。克吕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财奴的独女用这样快活、这样兴奋的目光盯住阿道尔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无价之宝一样,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珊先生给格朗台抓了一撮烟,自己也捏了些许塞进鼻孔,抖了抖落在蓝色上衣扣眼边荣誉团勋章绶带上的烟末,然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克吕旭叔侄,那表情仿佛说:"瞧我这一手!"格拉珊太太朝蓝花瓶里克吕旭叔侄带来的鲜花好一番打量,好像在寻找那三位还带来什么礼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欢取笑的女人有意装糊涂一样。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克吕旭神父抛下围坐在炉火前的众人,径自和格朗台走到客厅的那一头,离格拉珊夫妇最远的窗子边,凑到守财奴的耳朵前说:"那几位简直把钱往窗外扔。""那有什么,反正扔进我的地窖,"葡萄园主回答说。
  "您就算想给女儿打一把金剪子,您完全得起的,"神父说。
  "我给她的东西比金剪子还金贵,"格朗台说。
  "我那位宝贝侄儿真是笨透了,"神父望着庭长,心里这样想道。只见庭长乱蓬蓬的头发,把发紫面皮的相貌弄得更加难看了。"他就不会想出点讨俏的花招吗?"
  "格朗台太太,咱们打牌玩吧,"德·格拉珊太太说。
  "今天人都到齐了,够开两桌呢……"
  "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们都玩摸彩的游戏吧,"格朗台老爹说,"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不参加任何赌局,他指的是自己的女儿和阿道尔夫。"来,娜农,摆桌子。"
  "我们来帮你摆,娜农小姐,"德·格拉珊太太兴高采烈地说。她为博得欧叶妮的欢心而得意极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财主的独女对她说。"我哪儿也没有见到那样漂亮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呢,"德·格拉珊太太咬耳朵对她说。
  "好,由你干去,诡计多端的鬼婆娘!"庭长心想,"一朝你有官司落到我的手里,你也罢,你丈夫也罢,你们决没有好结果。"
  公证人坐在一边,神情泰然地望着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费劲。我的财产,加上我老兄的财产和侄儿的财产,合在一起有百十来万。格拉珊总共还不到这数的一半。他们也有女儿要出嫁,他们爱送什么礼就送吧。格朗台的独生女儿和她受下的礼物早晚都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两张牌摆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欧叶妮的旁边。这一幕的登场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实都一心在想钱。各人手里拿着标有号码的花纸板和蓝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抽一个号总要开句把玩笑,——其实都在想格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红色羽毛和款式新颖的衣着,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神父和公证人,心中不禁想道:"他们都是看中我的钱才来的,为了我们女儿,他们来这里受罪,咳!我的女儿才不会嫁给他们这号人呢。他们不过是我用来钓大鱼的铁勾!"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错烛的灰色的旧客厅里,一家人居然欢声不断;娜农绩麻的纺车吱吱呀呀,像是在给笑声伴奏,可是只有欧叶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由衷的;打着小算盘的的,关注着大利益;年轻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围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维都只是个圈套,她其实像被人下了高价赌注的射击目标,跟枪口下的小鸟没有什么区别。凡此种种,使这一幕活剧更显得可悲可笑。这原是时时处处都在搬演的活剧,只是在这里演得最露骨罢了。格朗台利用两家人的假殷勤谋取巨利,他的形象统制全剧,并点明主旨。他不就是现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法力无边的金钱——的独一无二的体现吗?人生的温情在这里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拨动了娜农、欧叶妮和她母亲三个人的纯洁的心弦。况且,她们多么天真,多么无知!欧叶妮和她母亲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大的家底儿,她们判断事物只凭自己一些少得可怜的观念,既不看重金钱,也不看轻金钱,她们手头没有钱,也习惯了。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到损害,却仍很活跃;她们生存的这点奥秘使他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处境多么可怕呀!没有一种快乐不来自无知。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在这间客厅里还没有人享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娜农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彩金装进口袋,不禁笑了,正在这时,大门口忽然响起门锤敲击声,砰的一声吓得女太太们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样敲门的,准不是索缪人,"公证人说。
  "哪能这样敲呀?"娜农说。"想把门砸烂吗?"
  "是哪个混账东西!"格朗台嚷道。
  娜农从两支蜡烛中拿走一支,前去开门;格朗台陪她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咱们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说。"这样敲门像是来者不善。"
  德·格拉珊先生刚影影绰绰瞅见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提着两个大行李箱和拖着几个铺盖走进大门,这时格朗台就已经突然转身,对太太说:"你们玩你们的,格朗台太太,我来招呼客人。"说罢,他便从外面拉上客厅的门。
  乖巧的赌客们重又各就各们,却没有继续抓彩。
  "是索缪城里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问她的丈夫。
  "不是,外地来的。"
  "只能是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形状像荷兰战舰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说:"敢情!现在九点钟。该死的!交通局的驿车倒从不晚点。"
  "来的是年轻人吧?"克吕如神父问。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娜农怎么还不进来,"欧叶妮说。
  "准是你们家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玩咱们的,"格朗台太太提高嗓门,亲切地说道。
  "听格朗台先生说话的口气,我觉得他心里不痛快。万一发觉咱们在议论他的私事,他准会不高兴的。"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叶妮说,"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很漂亮的年轻人……"阿道尔夫没有往下说,他的母亲踩了他一脚,大声地要他拿出两个铜板下注。"还不闭嘴,大傻瓜!"她又凑到他的耳朵边悄声说。
  这时格朗台回来了。大高个娜农没有跟着进来。她的脚步声和脚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地响着。跟在格朗台后面的,是刚才引起人们那么好奇、而且触动大家活跃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来,像一只蜗牛跌进蜂窝,又像一只孔雀闯进农家幽暗的鸡埘。
  "坐到壁炉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们也都欠身还礼,女士们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说,"您是从……"
  "婆婆妈妈!"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园主抬起眼皮,打断太太的话,"让他先喘喘气吧!"
  "可是,父亲,客人也许需要什么呢,"欧叶妮说。
  "他自己有嘴,"葡萄园主厉声答道。
  这场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惯老头儿的霸道。然而,生客听到母女俩同老头儿的两次对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对着壁炉,翘起一只脚烤鞋底儿,并对欧叶妮说:"堂姐,多谢了,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格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点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珊太太问。
  夏尔——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就叫这个名字——听到有人问话,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往右眼前一夹,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桌子周围的人,还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边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说:"是的,太太。"他又对格朗台太太说:"你们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戏,不玩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着,一面向巴黎客人抛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声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吗?"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纸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心,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又打量欧叶妮,竟忘了摸彩。年轻的独生女儿不时瞟瞟堂弟,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一种"升调",一种越来越惊奇的表情。
  夏尔·格朗台先生,二十二岁的漂亮青年,这时恰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形成古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这倒也罢了,他们还要对他的举止言误研究一番,以便取笑。这一点,需要作些说明。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稚气未脱,不免有些孩子气。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像夏尔·格朗台那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住几个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时可能想到的欧叶妮。夏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内地来显示显示时髦青年的"帅"气,以自己的阔绰让县城里的人自渐形秽,从而在当地首开风气,引进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归根到底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在衣着方面有意极端讲究。其实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时还存心不修边幅好显得更潇洒。所以夏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宾刀鞘;也带来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灰的、白的、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叠襟的,叉领的,直领的,翻领的,从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纽扣的;还带来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玲珑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至少他认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她现在正陪着丈夫在苏格兰旅游,烦闷不堪,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幸福,好在他随身携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笺,可以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总而言之,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行头,他尽可能都带全了;从开始决斗用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用的刻工精细的手枪,凡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必备的各色器具,他应有尽有。父亲嘱咐他独自出门,节俭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辆轿式驿车,还庆幸那辆特地定做的轻巧舒适的轿车不致在这次旅行中弄坏,因为他是准备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温泉去与自己的心上人,高贵的安奈特太太相会的。夏尔计划在伯父家会见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围猎,在伯父家过上庄园主的生活;他到索缪城打听格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费洛瓦丰怎么走,没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当然地认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楼房。初次到伯父家,总得体面些才行,不论住在索缪或弗洛瓦丰,衣着方面必须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装束力求漂亮、讲究,用当时人们形容一件东西或一个人美得无可挑剔的口头禅来说,叫最可人疼了。在图尔,他叫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的头发重新烫过;他还换了一件衬衣,系一条黑缎领带,再配上圆边硬领,把他那张笑眯眯的白净脸蛋衬托得更讨人喜欢。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细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随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固定在一个扣眼上。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边缝用黑丝线绣出图案,更显出款式的漂亮。他风度翩翩地挥动着手杖,刻花的金手柄丝毫没有减弱灰色手套的新颖风采。他那顶鸭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这样繁缛而不贻笑大方,使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搭配得很协调,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派,真有一股腰里掖着手枪,怀里拥着美人,自怀百发百中的绝技的青年人的帅劲儿。现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缪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间的诧异,完全看清这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这灰溜溜的客厅里,在构成家庭场景的这些人中间,投射何等强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吕旭叔侄的模样吧。他们三人都吸鼻烟,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衬衣前襟上斑斑点的黑色烟渍,领口皱皱巴巴,褶裥发黄显脏;软绵绵的领带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绳子。他们有数不清的内衣,每件衬衣一年只需换洗两次,其余时间都在柜子里压着,任凭岁月留下发旧发灰的印迹。在他们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们的面孔跟穿旧的衣裳一样憔悴,跟他们的褥子一样皱皱巴巴,显得困顿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脸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讲究衣着,都不成套,缺少新鲜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们无意中都不再在乎衣着;穿衣戴帽,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会打一双手套多少钱之类的小算盘。这倒跟克吕如叔侄的不修边幅很协调。格拉珊派和克吕旭派都讨厌时装,只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见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夹鼻镜片,打量客厅里古怪的陈设,端详楼板梁木架的花色,护墙板的调子,换句话说,打量护墙板上数量多得足以标点《日用大全》和《箴言报》的苍蝇屎,这时牌桌上的赌客也立即抬头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长颈鹿。对于时髦人物并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们一起表示惊讶,或许是因为受到众人情绪的感染,或许是以此表示赞同众人的反应,他们对周围的同乡使了几下嘲弄的眼争,仿佛说:":巴黎人就是这样的。"大家尽可以细细端详夏尔,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烛,到一边去专心读信,顾不上招呼客人,更顾不上他们的兴致所在。欧叶妮从未见过衣着和人品这样完美的男子,以为堂兄弟是从众天使队里跌进尘世的仙人。她闻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锃亮的头发里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心里十分高兴。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羡慕夏尔的小手,夏尔的皮色,夏尔细腻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说,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这潇洒倜傥的青年给她留下的印象,那么,一见之下,她心头自然会产生一阵阵回肠荡气的激动,就像毛头小伙子在英国生产的纪念品上看到威斯托尔笔下品貌卓绝的仕女形象,经过芬登刀法熟娴的版画复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会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欧叶妮到底没有见过世面,整天忙于替父亲缝袜子、补衣裳,在这些油腻的破烂堆里过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见到一个行人。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是如今正在苏格兰旅游的那位阔太太亲手绣制的。为完成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费了多少小时的心血?她为了爱情,也怀着爱心,一针一线细细绣成。欧叶妮望着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尔的态度,一举一动,拿夹鼻镜片的姿势,以及对欧叶妮刚才喜欢得不得了的那只针线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薄神情中看出,显然他认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钱的、俗不可耐的东西,总之,凡引起克吕旭和格拉珊们极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觉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后,她仍遐想着三亲六故中竟有这么一只引动人心的金凤凰,高兴得久久难以入眼。
  抓阄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个娜农进入客厅,大声说道:"太太,待会儿给我被褥,好让我给客人铺床。"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农走了。格拉珊太太悄声说:"咱们把钱收起来,不玩了。"各人于是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旧碟子里的两个当赌注的铜板,一起走到壁炉前谈了一会儿天。
  "你们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问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说着,坐到夏尔的身边。
  欧轩妮初次受到一种陌生感情的触动,她像一般少女一样,忽然萌生一种想法,于是也离开客厅,帮母亲和娜农铺床去了。倘若这时遇到一位高明的忏悔师,她一定会供认自己既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娜农,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为堂弟准备的卧室,她要为堂弟张罗张罗,放几样东西进去,免得有所遗漏,尽量考虑周到,使那间卧室既漂亮又干净。欧叶妮认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爱好。果然,她非常及时地向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母亲和娜农证明:一切都得重新弄过。她提醒娜农去拿点炭火,用暖床炉来暖暖被褥;她亲自给旧桌子铺上桌布,还嘱咐娜农每天一早要换洗。她说服母亲,务必把壁炉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张,叫娜农去搬一大堆木柴上来,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诉父亲。她还跑下楼去,到客厅的角柜里拿出一只古漆盘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物,盘子里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剥蚀的小羹匙和一个刻着爱神形象的玻璃古壶。欧叶妮得意洋洋地把这套器皿放在卧室的壁炉架上。她在这一会儿涌上心头的主意之多,超过她出世以来有过的全部主意的总和。
  "妈妈,"她说,"堂弟准受不了蜡油的气味。咱们去买白蜡烛吧……"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跑去,从她的钱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币,这是她这个月的零花钱。"娜农,给你,"
  她说,"快买去。"
  "你父亲会怎么说?"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着格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尔古窖烧制的细瓷器,吓得连忙厉声反对:"况且,哪儿有糖啊?你真是疯了。"
  "妈妈,娜农会买糖的,她反正要去买白蜡烛。"
  "那你父亲呢?怎么跟他交待?"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适吗?再说,他也未必会注意到。"
  "你的父亲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格朗台太太摇头叹道。
  娜农犹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啊,娜农,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农第一次听到小姐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当欧叶妮和她的母亲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间卧室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夏尔已成为德·格拉珊太太大献殷勤的目标,她百般挑逗夏尔。
  "您真有胆子,先生,"她说,"居然丢下京城里的吃喝玩乐,到索缪来过冬。不过,要是您不觉得我产太可怕的话,这里倒也还有可以消遣娱乐的地方。"
  她向夏尔丢过去一个地道的内地式的媚眼。在内地,妇女们习惯于过分的持重,过分的严谨,反而使她们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僧侣所独有的贫得无厌的神情,因为在僧侣们看来,凡娱乐都类似偷盗或罪过。夏尔在这间客厅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设想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里,过着豪华的生活,这客厅离他的想象委实太远。待他仔细观察过德·格拉珊太太之后,他总算看出一点巴黎女子的形迹。德·格拉珊太太的话里有一种邀请的意味,他便客气地同她接上话茬,自然而然攀谈起来。谈着谈着格拉珊太太便压低了声音,让声音同她谈话的机密性协调一致。她和夏尔都有同样的需要,都想说说知心话。所以,在调情闲扯和正经说笑了一会儿之后,能干的内地太太趁别人热衷于谈论当前索缪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之际,相信别人不会听到她的悄悄话,便对夏尔说道:"先生,倘若您肯赏光,屈尊光临舍间,我的先生和我将不胜荣幸。索缪城里只有在舍间才遇得到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商界和贵族圈子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碰头,因为玩得称心。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贵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们一定能让您在索缪小住期间消烦解闷的。要是您整天窝在格朗台先生家里,哎唷,您会烦成什么样儿呀!您的那位伯父钻在钱眼里,只惦记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笃信天主,此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儿都弄不清,再说您的堂姐是个小傻丫头,没受过教育,平庸得很,也没有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缝补破衣褴衫。"
  "这个女人不错,"夏尔一面同娇声娇气的德·格拉珊太太对答应酬,一面心中这样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银行家笑着说道。
  公证人和庭长听到这句评语,也凑趣说了几句有点刁钻捉狭的俏皮话。只是神父心怀叵测地看看他们,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让了让在座的各位,说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话:"谁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称职地在这位先生面前给索缪城争光呢?"
  "啊!这话说的,神父大人,您这算什么意思?"德·格拉珊先生问。
  "先生,我这话对您,对您的太太,对索缪城以及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说到最后,转身望望夏尔。
  老吕旭神父假装没有注意夏尔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说私房话,其实他早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对夏尔说,"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在纽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有幸跟您见过面……"
  "记得,先生,我记得,"夏尔答道;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已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
  "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吗?"他问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诡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在巴黎的时候,您还很年轻吧?"夏尔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先生,"神父说?"我们总是等孩子一断奶,就送他们到花花世界去见见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质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神父接着说:"只有到内地来,才能见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样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仍然像花儿一样地娇嫩。夫人,当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神父扭身对他的女对手说,"您红极一时的感况仿佛就在昨天……""
  啊,这个老坏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索缪准会红得发紫的,"夏尔一面解开上衣纽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模仿钱特雷塑造的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仰着头站着。
  格朗台老爹不理会大家,或者说得确切些,他聚精会神看信的情状,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表情中,设法揣摩信的内容,偏偏这时烛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种植园主很难保持住平日不动声色的外貌。况且人人都可以设想,他在读下面这封信时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们天各一方已将近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贺我新婚,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当然,我那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它的兴旺,你曾拍手称快。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产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到最后,希望还能挽回狂澜。我的经纪人和我的公证人洛甘同时破产,把我的后路彻底断绝,使我身无分文。我的痛苦是亏空了四百万,却只有清偿四分之一的能力。库存的酒正赴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将人人咒骂:"格朗台先生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亲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刮走了他母亲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蒙在鼓里,我疼爱这孩子。我们分手时依依不舍。幸亏他并不知道这是诀别,我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热泪。将来他会诅咒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咒骂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求得我们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庇护我:你要设法不让夏尔对着我的坟墓吐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即使我当真用鲜血和眼泪书写这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中也不会注入更多的痛苦;因为我纵然痛哭,纵然流血,纵然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可是我现在心如刀割却欲哭无泪,看着死亡临头。夏尔只有靠你来做他的父亲了!他在母亲方面没有一个亲人,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为什么不屈从社会的偏见呢?我为什么要屈从爱情呢?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尔无家可归了。我们苦命的儿啊!儿啊!听我说,格朗台,我不是为我自己来哀求你,况且你的家产也许不足以应付三百万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为我的儿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双手求天保佑的时候,想到了你。格朗台在临死之前,把儿子托付给你。总之,想到你将成为他的父亲,我对着枪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尔很爱我,我对他也很仁慈,从来不为难他,他不会诅员咒我的。而且,你看着吧,他脾气温顺,像他母亲,他不会让你伤心的。可怜的孩子!他享惯奢华的福气,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时候缺吃少穿的穷日子有多么难熬……如今他不仅破产,还成了孤儿。是的,他的朋友都会避开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边。我疯了!言归正传: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由你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我的死讯和他面临的命运告诉他。做他的父亲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戒绝他的悠闲生活,这样你会要他命的,我跪着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来与我对立。不过我这种哀求纯属多余;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该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起。劝他在有效时期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①让他知道我给他造成了何等困难的处境;他若对我还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他的前途并非完全无望。你我当初都是靠劳动脱离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挣回给我败光的家业;要是他肯听从为父的忠言,为了他我真恨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说说,他该远走高飞,到印度去!哥哥,夏尔这孩子正直勇敢;你给他一批货,他宁可死也决不会不还你借给他的本钱;你供他一些本钱吧,格朗台!否则你会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你的爱怜,我就会永远求上帝惩罚你的狠心。要是我有办法抢救出一些财产,我本应该在他母亲的财产中留一笔钱给他,但是我上月的支出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余款。孩子的前途吉凶未卜,我真不想死啊;我多愿意握着你的手,亲耳听到你的神圣的允诺,来温暖我的胸怀,但是来不及了。正当夏尔在赶路的时候,我不得不清算帐目,我要以我奉为经商之本的信誉,证明在我的破产过程中,既无差错又无私弊。这不是为了夏尔吗?永别了,哥哥。愿你为接受我托付给你的监护权,善待我的遗孤而得到上帝赐予的福佑,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在我们早晚都会去、而现在我已经身临其境的阴世,将永远会有一个声音为你祈祷。维克多-安日-纪尧姆·格朗台。"
  ①按法律,放弃继承者不负前人的债务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