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中等阶层的文学角色

作者:王一川




  从《顽主》里可以见到一种中年人形象:
  街上,三个人肆意冲撞着那些头发整齐、裤线笔挺、郁郁寡欢的中年人,撞过去便一齐回头盯着对方,只等对方稍一抱怨便预备围上去朝脸打,可那些腰身已粗的中年人无一例外地毫无反应,他们只一眼便明了自己的处境,高傲地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变线起开。如此含忍不露彼此差不多的表现使三人更有屡屡得手所向披靡的良好感觉。
  马青兴冲冲地走到了前面,对行人晃着拳头叫唤着:“谁他妈敢惹我?谁他妈敢惹我?”
  一个五大三粗,穿着工作服的汉子走近他,低声说:“我敢惹你。”
  
  马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
  “那他妈谁敢惹咱俩?”
  在王朔笔下,与大胆挑衅、“屡屡得手所向披靡”的顽主们相比,中年人是一种头发整齐、裤线笔挺、腰身已粗、高傲孤独、含忍不露、胆小怕事、郁郁寡欢的人物。如今,当这类被嘲笑的中年人在数量上已经壮大、或者当顽主们本身已经摇身一变而成这类中年人时,中等阶层的作用已经变得不能被忽略了。把中等阶层与文学联系起来考察,不能不从文学进展到更宽阔的文化地带,因为文学只是这个阶层在其中活动的整个文化舞台的风景独特的一角。文化的车轮离不开社会各阶层的合力驱动,中等阶层应是其中不应忽视的一支。随着“中等收入者”即中等阶层浮出水面而被承认和合法化,当代文学与文化的一个新动因正渐次明朗。但什么是中等阶层、它的文学与文化角色怎样,都有待于探讨,我这里谈点初步想法。
  我觉得,我国的中等阶层应当与西方中产阶级(middleclass)有不同。在英美等西方发达社会,中产阶级是那样一些人群:具有较高文化修养和高质量生活、对社会主流价值和现存秩序有较强认同感。这一群体人数不小,一般占总人口40%至80%不等,属社会的中间层次。社会好似一个橄榄型球体,少数富裕与贫困阶层就分别是弧形的上下两端,中产阶级正是中间圆鼓鼓的庞大部分。从这个球体构造看,中产阶级的稳定事关整个社会的稳定。我国当前却不存在占人口如此大比重的成熟而稳定的中产阶级,而只有正稳步上升的中等收入者即中等阶层。所谓中等阶层,还不好定义,我想应是指拥有稳定收入、有能力自己置房买车(当然需要贷款)、并把资金和闲暇用于旅游、健身、教育、娱乐等现代消费的人群。尽管我国城市居民近一半可望进人中等阶层,但与发达国家相比,依然显得发育不足。据估计,我国的中等阶层数量仅占总人口的15%至20%之间,而低收入群体却占大多数。这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阶层比重相比还有较大距离。准确点说,与西方社会存在球形结构不同,我国的社会收入分配图呈现的却是金字塔形:位于这个金字塔塔尖的是少数富人即高等阶层,处在辽阔的地基层面的是数量庞大的低收人群体即低等阶层,而置身在中间层面的中等阶层当然就数量十分有限了。这表明,中等阶层在当前我国社会与文化中扮演的角色还很有限。尽管如此,随着他们数量的缓慢而稳步上升,其作用将会受到更多的关注。
  中等阶层对于社会结构和文化发展有什么作用?可以设想,如果一个社会的中等阶层越发达、人数越多,那么这个社会结构的稳定性就越强、文化发展的持续性就越突出。第一,在社会结构上,中等阶层是推动社会结构由金字塔型向球体型转型的结构性因素,其形成和壮大会促进传统农耕社会的解体。第二,在社会结构的内部关系上,中等阶层位于高等阶层与低等阶层之间的缓冲带’,成为两者间沟通的中介,是整个社会稳定的重要政治因素。第三,就社会与文化功能来说,中等阶层由于收入稳定、生活方式固定,迫切希望维护社会稳定和文化的持续发展,代表着传统、温和、保守、改良、非激进的意识形态。可以说,中等阶层称得上表征社会结构稳定和文化发展持续性的标志性符号。
  具体来说,可以对我国当前文学的文化状况作层面划分,由此见出中等阶层的特定文学与文化角色所在。当代文化可以有四个层面:体现社会各阶层共同利益、寻求社会整合、伦理和睦和秩序安定的主导文化,代表少数文化人或知识分子的形式实验旨趣、社会关怀和个性化追求的高雅文化,工业化和都市化以来运用大众媒介传输的满足市民日常感性愉悦需要的大众文化,在乡村民众中传承的和自发的民间文化。这四个层面间的区分不是绝对的,而是构成多元互渗关系:既相互区别又相互渗透,形成更错综复杂的组合形态。但比较而言,中等阶层的文化角色可能呈现出特有的倾向性。
  他们会承认主导文化的合法与合理地位,因为这是维护生活稳定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同时会希望这种文化形态能让教化不是强制而是变得似乎自然而然并且温柔可爱。
  同时,作为社会中文化教养良好的群体,他们对高雅文化会有明确而稳定的兴趣,如喜欢钱钟书、张爱玲、格里格、卡夫卡或塞林格之类。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就,出现了这类中等阶层趣味。作为主人公兼叙述人,“我”说自己不再关心社会和人生大事,而只关心一己的琐碎小事,过着“和千百万人一样的普通生活”,“真的,我什么也不等待。这么说并不是要告诉你我与众不同,其实在另外一个意义上我又太知道该要什么了,要吃饭要干活儿。除此以外凡是摩登玩意儿都和我不相干。,’如果说“摩登玩意儿”指的是上世纪80年代那种主导文化与高雅文化尚未分化的一体化文化的话,那么“吃饭”、“干活”一类则已经有了中等阶层趣味的萌芽:日常平凡生活中的世俗享受是自己的人生价值之所在。“我”当然并非普通市民之辈,而是对自己和老Q的美好的未来生活有一幅特殊的理想蓝图:
  我就喜欢又有意境又疯狂、又成熟又带些小女子气的姑娘。我甚至想到了一个温暖的归宿,一个各种气氛都浓浓的小窝儿——
  良宵美宴,万家灯火……
  
  一张大大的书桌,墨绿色的台布,桌子上一大堆书……
  我们各坐一边。
  月光下的花园,格里格、卡夫卡什么的。
  这里关于“温暖的归宿”、“小窝儿”和“良宵美宴”的畅想,已经预示着后来的中等阶层的生活蓝图了。对情人或妻子的挑选标准是“有意境又疯狂、又成熟又带些小女子气”,显得品位不俗;在“家’’的布置中,“书”占据显眼的或中心的位置,显示高级文化修养;还特地显现月光下欣赏格里格和卡夫卡的“特写”镜头,表明在日常生活中追求个性、孤独、反叛等高雅文化特有的价值趣味。
  应当讲,中等阶层所真正倾心拥抱并沉迷其中的还是大众文化。中等阶层习惯于欣赏通俗期刊、畅销书、电影、电视剧、电视娱乐节目、流行音乐、广告、时装等大众文化,由此寻求日常生活与审美、工作与休闲娱乐相协调的生活情态。由于工作与收入固定,他们当然希望社会稳定,个人拥有健身、娱乐、旅游等闲暇,让大众文化成为日常舒适生活的调节剂,或者某些孤独、郁闷、愁烦的转换器。
  
  比较起来,中等阶层虽然承认民间文化的合法地位,但对它缺少兴趣。民间文化通常在乡村和城市的低等阶层中传承,而在市民中等阶层里的影响较弱。当然,中等阶层也可能对民间文化中事关自己发财致富仕途置业的风水卦象之类感兴趣。
  到这里似乎已可以为中等阶层的文化角色勾勒一幅极简单的速写图了:主导文化,不反感就行;高雅文化,晶位确实不错;大众文化,既合法合理合情又过瘾,当然最爱;民间文化,随它去吧。这样的速写如果多少有点道理,那么不妨约略窥见中等阶层的文学与文化角色之所在:乐于维护和认同现成审美与文化价值系统,渴望它们长期稳定与持续,从而有助于文学与文化的持续而稳定的发展。稳定与持续是这个阶层所竭力维护的压倒一切的重心。
  然而,问题在于,当着现成审美与文化价值系统日趋保守、僵化、缺少真正的个性化与原创活力时,靠谁去激进地叛逆、开拓、创造呢?当着传统认同与激进的革命形成难以调和的冲突时,靠什么力量去做出合理的选择呢?看来,中等阶层的局限性一面是显而易见的、不可回避的了。事实上,中等阶层在社会结构中应被看作一个备受各方力量牵扯、充满变化的动因:它与其他阶层既可能相互冲突、悖逆,又可能相互渗透、转化或协调。它只能与其他阶层一道共同置身于文化舞台,上演一出出人间悲剧、喜剧、正剧或悲喜混杂剧。因此,中等阶层如何发挥作用,还要看它与其他社会阶层的复杂的互动关联、它在这种互动关联中的特定地位,而在当前全球化语境中,还需看全球化与本土化、世界化与民族化、文化同质化与文化异质化等诸种力量之间的较量的究竟。无论如何,作为一支正规且合法的文化演出队,中等阶层已经粉墨登场了。
  2002—12—16 北京志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