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虔诚与朴素

作者:何满子




  古人说:“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人在一生中的无数交往,有些长期厮混,却未必能从对方得到做人从业上的启沃;有些则交往未必密迩,乃至只是萍水相逢的短暂的接触,却能在言’谈与行为中得到终生难忘的触动,烙印在记忆里,作为做人从业的圭臬,遇机便忽然闪亮,简直是参与了你的人格塑造,岂止胜读十年书而已。
  这回因体检发现有个指标显示“血栓倾向”,医嘱须住院详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常说,死并不可怕,上帝在你生下来时,就判了你的死刑,活着的年月不过是“缓期执行”而已。可是倘若脑血栓形成,弄得不好变成废人,那苟活的滋味实在难受,于是遵医嘱进了医院,一住就住了二十八天。人一进病房,就像一个孩子进入幼儿院,医生和护士就像你的幼教老师和阿姨,什么都得乘乘地听话,受摆布。加以活动空间有限,光阴过得特慢,就像吊针输液似地,时光在一滴一滴地度过。于是东想西想,在驰骋想象中打发时间,这才想起了经历中的许多人和事,特别是在人生途中给了我深刻教益的那些镜头,回味中带着感激。
  我和马思聪悟对不过五六次,通信记得也只有两次,一次是抗战后期他在任贵州艺术馆馆长时,我寄了一首提琴小品请他指教,大概曲子太拙劣,他没有复信;一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因写电影文学本《冼星海传》,函询他星海在巴黎的某事,他复了一封长信,并在我寄给他的提纲上提了一些意见。交往不过如此而已。但他却在言行中对走近艺术的虔敬态度一事上给了我带有震撼性的启示,使我永远铭记并学习他的敬业精神。
  马思聪居常十分随便,似乎什么都马马虎虎,但一涉及他所从事的音乐,便非常认真严肃。一次,1942或1943年,我们同在衡阳,去听一位提琴演奏者的独奏音乐会。此人是广东艺专的教师,姓黄,名字记不得了,当时在西南一带也小有名气。马思聪平时衣着随便,但去听音乐会却服装特别整饬。我俩坐在一起,但演奏人上场一提弓上弦,马思聪霎时间就“哧”了一声,厌恶之状形于容色。原来那人在提弓上弦时,将手向后一甩,转了一个小弯,上躯也随之向左作大幅度的倾动。他想必以为这是潇洒自得的姿态,可马思聪却反感透了;为了礼貌没有立即退场,休息时就拉我走了,不再听下半场。说:“什么腔调!这是对艺术不虔诚。”他认为,从事艺术的人别的可以随便,但对待所执之业必须唯严唯敬,这种敬业精神是会在执业之际无时无地不表现出来的。马思聪斥那个演奏者为“浮滑”,从他演奏的姿势上就看得出不庄重的玩腔,令人厌恶。
  
  我为他义形于色的这番议论所震动,他无心地给我上了一课,对艺术至关重要的一课。
  一个人学养有厚薄,才分有高低,这不能勉强;但对事业的虔敬精神却可以自己注意,随时恪守的。罗曼·罗兰曾说:“要像尊敬上帝一样尊敬你的艺术。”就是这个意思。为此,我对那些玩,文学、不虔诚地对待艺术的人由衷地反感。可悲的是,当今文场中却到处是这类马思聪称之为“浮滑”的角色。
  我和洪深接触也不多,只在1944年于桂林,有一两次看他排戏,再就是多数一同看电影。
  一次在桂林乐群社看电影,两人坐在一起。那里是专为文化界人士放映的内部小剧场,人们往往就银幕上的表演当场作评议,嘻嘻哈哈地十分活泼自由。那次放映的是美国片《左拉传》,主角保罗,·茂尼的演技的确精采,节奏感极为舒服,动作特别是手的动作细腻,表现力出色而且诗化。洪深老是捶我的肩膀称赞“好极了!”“太精采!”叹息道:“人家肚里是有货呀!”感叹我们的演员肚里空空,只捧着个剧本,那怎么行!
  出剧院的路上,他就这问题边走边展开了议论,说了一番我至今印象犹新的话。
  他说,演员不读书,不认真体味人生,对角色,对剧情的背景没有清晰的理解,那还不是只能依自己有限的直感来模拟角色,做些表面动作,哪里谈得上深度?如果仅是这样,那还只是演技不佳的问题,不会让人讨厌。最糟糕的是,肚里没有货,偏要抢镜头来哗众,外加一些与角色、剧情不相干花里胡哨的表演,讨一些外行观众的好,行家看来简直是胡闹。一点不懂任何艺术的基本要求是朴素,平实。一切出色的演技都是从平实朴素的基础上引发出来的。像拙劣的画家一样,对象还没有描画正确,就想耍花样,求怪异来唬人,自鸟得意,其实不值行家一笑。
  他说,写文章也是同一道理。平平实实,朴朴素素的,即使未必动人,人家看得出态度是老实的,不会反感。如果本来只有那么一点意思,偏要花里胡哨,显出自己是锦心绣口的模样,夸饰他本来仅有的一点点东西;或者抄抄引引,将自己尚未贯通的东西炫耀为博学,以为天下人都是笨蛋,识不透他那点玩意儿。这样的东西只会引起明眼人的嗤笑。他说这样的文章就如《水浒传》里潘金莲说的“花木瓜,空好看”,或者连花木瓜也不及——前些日子他正在看欧阳予倩的一个写《水浒》故事的剧本,准备排演,想必是随机举例。但后来这戏没有排成。
  这些当然不是洪深那天的原话,洪深极其雄辩,讲话又十分风趣、冷隽,我无能复述,但大意如此。因为我对他的议论深表同感,以后在阅读和阅世中,读到某些文章,常会心而笑,同时想起他的那番看似平常而对某些文士来说却是一针见血的针砭。
  洪深很欣赏郁达夫的作品,说像郁达夫这样旧学根底十分丰厚的人,从不见他的作品中有掉文的习气,此所以不可及。他说,这就是朴素,真情。
  洪深在抗战胜利后曾担任上海《大公报》影剧专刊的主编,我供过一次稿,文中就用了他的议论。他在电话中说:“老弟拾我的牙慧。”说时放声大笑,那印象至今尚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
  在病房里寂寞无聊,思想跑野马,回忆了不少往事。上面两位的言谈和表态不仅对我深受启沃,受用无穷,而且对今日的艺坛文场,也堪作有益的针砭。乘医护人员不会查房的午睡之隙(否则,是不许病人在治疗中作体力和脑力活动的),信手写下。也藉此纪念这两位上世纪活跃于艺坛的已故的杰出人士。
  2002年11月于瑞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