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自省、调适与其他

作者:韩石山




  对中国的当代作家来说,自省和调适,大体可说是一回事。能自省的,也就能调适。稍微不同的是,自省要的是见识,调适要的是能力。能力有大有小,能不能及时调适,全看见识,这么一说,自省就成了最重要的了。
  这个问题,多年前就想过,自己没做到,不好多说。也不是说现在就做到了,只能说体会更深了。又一次引起重视,且决意要说出来,缘于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
   我在山西省作家协会有个虚职,像下去看望会员这样的差事,常会轮上的。2002年春天,去晋东南走了一遭。每到一地,都要跟当地的作家座谈。大都是业余作者,有写小说的,有写散文的,也有写诗的。年轻人不多,好些都五十大几了,有的已经退休了。写了大半辈子,成就不是很大。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写不动了,今后该怎么办。意思是让给以指点,看能不能再上一个新台阶。要是年轻人问这些,我会指点的,面对这些老朋友,我实在不忍心再指点。再指点就是害人。小说和诗,怎么能写一辈子呢?再执着也不能这么执着呀!要是他们及早做些别的,早就做成了。有句古话,说是文章误我,我误苍生。现在看来,苍生是误不了的,误我可是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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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还有年轻人在场,为了年轻人不重蹈覆辙,为了这些人能及时调整他们的写作路子,我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看法。这便是,一个文化人,一个写作者,最好能把自己的一生分作几个阶段来安排。大致可分这么三个阶段:青春作赋,中年治学,晚年研究乡邦文献。
  
  诠释一下。青春作赋,不是说写诗词歌赋,是说人年轻的时候,要搞创作,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年龄稍大,要有意识地转向,沉潜下来,做点学问。老了,别再好高骛远,回过头来研究乡邦文献,把大半生的写作与治学的经验,转化为一种娱乐,一种养生之道。看起来是一步一步地退下来,由攻势转为守势,实际上仍是攻势,不过是攻略的领域不同罢了。正所谓时会不同,攻守之势异也。至于成就的大小,全看自己的本事,不能说做学问就一定比写作差,研究乡邦文献就出不了大成绩。
  这个安排,不是我凭空想下的,是看书看出来的。古代的文人,大都是这么做的。前些年中华书局出过一套《笔记史料丛刊》,自唐代以下,每个朝代都有几十种,有的是史料掌故,有的是乡邦文献,这些作者,年轻时大都是写诗词的。老了也写,肯定不会像年轻时写得那么多,那么狂。近世以来的名家,大体来说,也是这个路子。现在我们知道的一些著名学者,好多都有过文学创作的经历,比如冯至、吴组缃、冯沅君、季羡林这些人。鲁迅和胡适,也是这个路子。鲁迅稍有不同的是,开始创作(白话文)时年龄偏大去世又早。
  解放以后,这个传统是丢掉了。有体制方面的原因,也有作家个人方面的原因。从体制上说,作家是一种工作,就像政府部门的干部一样,有编制,有经费,你就是一年写不了一篇,也是工资照领,补助照拿。从个人方面说,一旦人了这个门,想出去也不敢出去了。作家这个名号太尊贵了,不当专业作家,几乎等于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谁也没这个胆量。只好硬着头皮当下来,年轻作家熬成了老作家——老年作家。中外文学史上,没有这样当作家的。除了少数天才以外,作家和诗人,可说是一种青春事业。专业作家,专业诗人,等于是让一个人长生不老,永远年轻,怎么可能呢?“白首穷经”可以理解,那是做研究,不是写文章。自省,不光是省察自己什么时期该做什么,还要省察怎样才能做好。写作上,研究上,我们的许多观念,不能说多么错,只能说是太死板了,太偏狭了。我是个过气的作家,若说是个学者的话,也是个不入流的学者,行将花甲之年,且让我仿效诸葛武侯给刘后主上奏表的作法,结合我的一些切身感受,对年轻或不太年轻的作家朋友,来一番锥心泣血的忠告吧。
  青春作赋。不是要你去写那种骈四骊六的词赋,是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应当从事文学创作,写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不一定要当作家,有文化的人,年轻的时候都应当试一下。
  为什么青春时期一定要从事文学创作呢?就因为你年轻,精力旺盛,朝气蓬勃,适宜于文学创作。写作要这样要那样,比如说要有知识积累,要有生活体验,要有思想深度,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看你有没有激情,对生活的激情,对人生的激情。也就是说,有没有那么一股子劲儿,按捺不住、非要发泄不可的冲动。“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古人这话,把道理说透了。
  一个人在创作上有多大的才能,自己是很难知晓的,就算是知晓,也很难有个恰如其分的估价,不是高了,就是低了。稍高稍低不要紧,过高过低就要出问题。过高了,你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拼命地使劲,最后证明只有四斗,头发白了才知道,不是努力不够,原本就不是这个材料。同样的努力,要是用在别的方面,也许早就功成名就了。是不是这个材料,写上十年八年就该知道了。
  外国有个说法,说是天才活不过三十六岁。指的是文学天才。雪莱活了三十岁,济慈活了二十六岁,普希金活了三十八岁,徐志摩活了三十五岁,按虚岁说是三十六岁。这不是什么宿命论,而是说真正有天才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天才完全发挥出来了。想想也是的,一个人若从二十岁开始创作,到了三十四五岁还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大概也就没有多大的才气。大器晚成,中国有这个说法,实际上没有多少道理。不是说没有这样的人,是说这样的人太少了,太少了可见不是普遍现象。就是那些真正大器晚成的人,也得年轻时显示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若先前一点显示都没有,到了七老八十忽然就有了大成就,那就太奇怪了。
  
  这几年,常遇到一些老干部,快下台了,忽然变得风雅起来,动不动就说,等我退下来了,也写部长篇小说。他们只知道长篇小说是一串一串的字连在一起的,就不知道写长篇小说主要靠的是什么。是激情。你早就成了官油子了,平日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哪来的激情?没有激情,怎么能写出叫小说的东西来呢?
  再就是,年轻时搞创作,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想象能力,最大限度地训练你的文字表达能力。凡是年轻时搞过创作的,一般来说,文字表达能力都比较好。那些做学问、写论文出身的,文字上就要差些。有这种训练和没有这种训练是不一样的。闻一多中年后研究《诗经》、《楚辞》,多有卓见,与他年轻时写诗,有想象力不无关系。陈梦家早年写诗,后来做古文字学研究,成就也挺大。古文字,有一半是靠猜的,你的想象力不丰富,怎么能猜得出来?过去的大学里,像闻一多、陈梦家这样创作出身的学者不是三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想象力强,文字好,做起学问来自然就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这就接上中年治学了。道理很简单,人到了中年;激情少了,生活阅历多了,知识丰富了,有心得,有积累,容易做出成绩。
  至于晚年研究乡邦文献,可说是颐养天年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发挥余热,对家乡文化事业的一种贡献。人老了都有恋乡情结,看看乡邦文献,让你在闲适中感到一种人生的愉悦。从另一方面说,一个对家乡文物掌故了如指掌的老人,总是让人敬重的。
  文学创作,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是说起步容易,说难是取得大成就难。这也是个普遍规律,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人门容易的,深造就难;入门难的,深造就比较容易。
  若不是存下一鸣惊人的野心,文学创作的起步是很容易的。发表上两篇散文或小说,几首小诗,就可说是起步了。难的是起步之后,能不能一直走下去,不说健步如飞了,能晃晃悠悠地走下去,也就行了。一个人能坚持写上十年八年,投有大成就也有小成就。
  能不能坚持下去,全看你有没有兴趣,有没有信心。兴趣和信心是相互关联的,兴趣大了,信心也就大了,反过来信心大了,兴趣也会大起来。又不能混为一谈,毕竟兴趣就是兴趣,信心就是信心。
  写作的兴趣,主要是对文字表达的兴趣。什么时候写起来,都是兴致勃勃,,兴味盎然,就是有兴趣。不是说不苦,是乐在其中。初学写作的人,常犯的一个毛病是,刚发表了一两篇作品,就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说不定是个文学天才吧。纵然不是天才,也是有这个天分吧。有没有这个天分,不用别人判断,自个就能知道,那就是看你对文字表达的兴趣大不大。若大,就是有,不大,就权当是一时的灵光突现。一时的冲动谁都会有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把这种冲动变成一种常态,变成人生的一种乐趣。
  你不能说发表上一两篇作品,就以为自己会写作了,会运用文字了。你得有敏感,有悟性,对文字的敏感,对文字的悟性。有了敏感,你就能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字,有了悟性,你就能创造出好的文字。
  许多事物中,都蕴含着写作这个道,关键在你能不能悟出它来。比如说,你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你就去悟吧,准能悟出写作的道来。那匀称的身段,就是文章的结构,那绰约的风姿,就是文章的神韵,那朗朗的笑语,就是文章的言辞,那顾盼的美目,就是文章的灵气。能把文章写得像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样讨人喜欢的,你就是不想当个优秀作家也由不得你了。为什么好多没学过文学理论的人,文章却反而写的好,就是他在生活中,把写文章的道悟透了。
  写文章的道,我是从旧诗词中悟出的。举个例子。唐代诗人张籍,有首诗叫《节妇怨》,原诗是这样的: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死生。
  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哪是一首诗,分明是一个短篇小说,有人物,有情节,有意境。开头那么撩人,结局又那么突兀。反复吟诵,意味无穷。语言,明白晓畅,几乎可说是白话文了。诗名《节妇怨》,猛一看哪里是个节妇,分明是个荡妇嘛。人家给了一双明珠,马上就系在腰里了。可是你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个真正的节妇,有情有义的节妇。可以想象,她接过明珠时,心里确乎是感激的,她说那些话语时,语调也是诚挚的,不亢不卑,有情有义,道理说的又那么合情合理,令人信服,对方听了只会更加喜爱她,敬重她。:
  张籍有个学生叫朱庆馀的,写过一首诗,叫《闺意上张水部》,现在的书上都叫《近试上张水部》,还是前一个名字好,叫成“近试”,就等于作弊了。本来是个暗示的事,一下子弄得那么显豁,没有一点诗意了。诗里说:“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人时无。”注释的人都说,这是把老师当成舅姑,我看不是这样,他是把老师当成夫婿了,等于是和老师开个玩笑,亲爱的,你说我的诗怎么样啊。张籍还有答诗,是这样的:“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等于说,你别在我跟前卖关于了,这个吴越的小美人呀,明知自己是最漂亮的,还扭捏什么呢,齐纨不是人间最珍贵的东西,你的一曲采菱歌就值万两黄金啊。
  从这些诗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古人常说的炼字,实在是没有多少道理的。真正会写诗的,都是炼句的,也就是把新奇的意思揉和在平常的字眼里,拉扯成句子。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都说那个绿字用的多么好,就不想想,这是个近似白话的句子,从词性上说,除了“绿”是个形容词,“又”是副词,其余五个字都是名词,名词没有什么可挑选的,能调换的只有这个绿字。实际上,这句诗好就好在它的平常上。若一定要逐字分析,我觉得还是那个“又”字奇些。由春风想到绿,小孩子都有这个本事,“又”字一用,境界就全出来了。
  有了这种体会,我总愿意把句子写得平常些,新颖些,还要有趣,让人爱读。写文章是个力气活,要用劲的,情绪就是劲儿,好多人不知道该把劲用在什么地方。会写的,用在句子上,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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