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给一个青年的复信

作者:毛志成




  信早巳收到多日,而且确实认真地读了三四遍。因此,绝不要怀疑我“冷淡青年人”。实话说来,我“冷淡”的同龄人、高龄人也许很多(这些人自然是“功成名就”者),但对青年人却很少怠慢。一是由于“怕”,单是他们年轻而我又注定先死就理应去“怕”。谁知道他们后来能干出什么样的“惊天”之举,或写出把前人都“横扫”干净(未必无道理)的名作?二是我自己也曾做过少年、青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深知这是最可爱的人生季节,有许多公开喊出的或暗中想过的惊言妙语、奇思异想,而后来往往很合乎大自然规律或其它规律地退化了,萎缩了。因此一经见到、听到青少年的率真之举或无忌之言,包括我认为的荒唐、怪诞,我也不敢立刻下断言,往往保持沉默。说不定人家的观念、意识,早已天生地超越了我们。打个比方说,我用半生、一生苦苦地登上了一座山,人家一出生就呱呱落地在山顶上。谁要为此生气,肯定是最大的愚蠢。
  
  接到你那封厚厚的信,之所以迟迟回复,只为此也。
  感谢你没有在信中吹我,而且还写了些隐含着不恭(乃至轻蔑)的话。因为你说得有理,这也是我写这封回信的原因;
  你在信中说无意于当个马马虎虎的“小作家”,发誓要当“大作家”。我太欣赏这样的气质了!我没当成大作家,对你只有羡慕,只有尊重,绝无半点讥笑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请你相信我的话是发自由衷的。
  但你的信中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你尚未寻找到通往大作家的路,也曾渴望四下里走访高人,盼其指路。大约实在找不到,只好无可奈何地将我当个“代用品”,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能给你指什么路?见笑了。不说几句貌似“向导”的话,你是绝对不会满足的。故而我只好“绵羊拱背充骆驼”,说几句“大话”。但我由于年纪关系,连说大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于是,不如将大话转化为直言。
  真正的直言,又往往与最无文采的常言、简言、浅言、憨言无异。为了努力,做到无欺、直裸,我只能对你提这样几条希望。话糙理不糙,出言只能如此。
  下面,我可真要说“大实话”了。如果你真的铁了心地要当“大作家”,我看只能这样着手:
  一,如果你设想的“大作家”,内心深处想的只是头衔响、名气大、福气多,随即房子、车子、票子、路子(包括社交路子、出国路子)、婆子(包括妻子和情人)都“高规格”,都漂亮,就应当敢于实话实说,千万别遮遮掩掩、自我粉饰(如玩些“清高”之类);而且我认为,把这样的事想得实,想得细,做得智,干得“秀”,依眼下的“现代意识、现代行为”而论,非但没错,而且是智者的标志之一。谁一个心眼儿向“利益之旗”奔去,没有一点三心二意(如一边追名利、一边又顾计“道德形象”)意味,谁就最有可能抄近路当成“大作家”。最终没有当成“大作家”的人,失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三心二意:既追名逐利,又充当白玉无瑕、正气凛然式的“君子”。
  二,在追名与逐利之间,不妨首先做到“以获利为中心”。我这样说,你一定会认为我俗气得可以。但你要向我讨“直言”,我只能这样说。否则,我说些更雅的话很可能大大贻误了你。眼下是举世卷进了“利益驱动”之轮的时代,你要想把文学搞咸,不如抢先写些有“经济价值”的文字。媚俗也好,哗众取宠也好,追求“刺激性”、 “轰动性”也好,只要能发表、出版且又畅销,捞到确实可以谋生、养家、发财的钱,就算是取得了“出现权”。你说某些火爆“名家”的作品,在质量上、品位上很假很低。即使那样的作品很“火”,你也看不起。其实你错了,而且出于妒嫉。人家现在之所以 “火”了一把,:聪明之处就很可能源于人家当初曾经苦心谋利。有了足够的利,名也自生。有了名之后,哪怕那名是虚名,也会实现名和利的双重运转。因此我劝你,在名和利都处于“一穷二白”状态的时候,切切不要过分作雅、作秀。不如定好方针:以数量代质量。只要能有发表、出版效应,就姑且什么都写。不论雅的俗的,素的荤的,清的浊的,深的浅的,正的邪的,都可以写。等你足可取得“自由撰稿人”正式头衔时,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名片上印上“作家”二字(不必理会是否加入作协)。若是到了有资格公布自己稿费数量,几十万元、几百万元、上千万元,你就更有资格自称“大作家”。当然,一定会有人生气,作嗤之以鼻状,说些骂骂咧咧的话。此时你非但无须理睬,还可以把胸脯子挺得更高,借阿Q的话反讥他们:“你还不配!”
  不要认为我为你指的路是“歪道”,不,恰恰是眼下的“正道”。谁这样做,谁聪明。谁年纪轻轻,却犯“酸”、犯“迂”,谁注定傻透了,也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在迂人、狡人两者之间,一定要我看重一个,我首先看重狡人。 “现代人”日益狡化,谁迂谁注定活不下去。
  三;有几句话你说对了: “即使我只想当徒有虚名、并无真才的‘大作家’也很难。在羊群里选骆驼时我至多是个羊。怎么办?”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可以给你支招了。第一招就是学会拱起脊背,羊拱起了脊背就有可能冒充骆驼。怎样拱背?花样很多。例如你年轻,就可以拱胆子,放肆地说些很蝎虎的狂言。再如你文化基础很差,错白字连篇,就可以拱“纯真”,说些永久性的“无忌童言”或使用特殊的“娃娃腔”,以及到了三四十岁还作出孩子模样恪写半真半假的“儿歌”、“儿童诗”式的文字。这样干,弄好了便可晋升为“颠覆眼前文学现状”的先锋。如果你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就不妨拱学问。东摘西抄,东拼西凑,古洋同烩。再“秀”一点,还可以多抄些连自己也不认识的古文字、古文献,多引用些连自己也不真懂的外语,且又专门在屯积、舞弄、贩卖玄虚概念或冷僻术语上将技艺耍熟。如此,当个“大作家”庶几有望。实在不成,还不妨以骂为业,对古今中外一/切有点名气的作家或作品肆骂一番。骂的时候,全然不必理睬评人、论事、衡文时有无正确标准,严肃见识。骂得凶且滥,响且频,名声大噪便会膨胀为“大作家”。
  四,我上面为你指的路,只供参考。你若是一辊,跺脚说:“纯属胡说八道!纯粹误人子弟!”我自然会由衷地肃然起敬;被逼无奈时,我也很想与你一起共同探讨一下真正“大作家”应有的精神品格、文化品位。可惜连我都糊涂着,岂能请庸医去开药?如果你不依不饶,一定要我说几句多少有益、至少无害的话,我只能说一点老生常谈,芸芸俗见。这样的语言不能多,不能深,越多越深就越近于冗言赘话、虚言假话。我要说的,仅仅是三句话,即真正大作家的标志是:一,在物质之神与精神之神中,他首先是虔诚的精神教徒。对物质之神不应结仇,但至少应有一点超越感、俯视感,最起码也应当耐得住清贫与寂寞。后来即使火了,阔了,也不去捧举或拥抱牌子、票子本身;二,文学的生母,生下的嫡传之子多是苦者、不幸者、不平者。享受了一辈子荣华富贵或一辈子唯唱聿福之歌的人,也可能搞出少量“名作”,但我看大多属于文学之母的养子或义子,在文学史上很难入为“正宗”。因此,大作家的首要情愫是关注人世间的不幸、不公、不平。世界都进入了“遍地是笑声”境界时,文学也理应消亡。三,大作家搞文学,当然首先必须通于文、精于文,但更重要的是超于文本身,重在以文解世。为此,就要有两个拒绝:一是拒绝当文盲,不承认“无文之作”;二是要拒绝做文虫,不承认只在文字堆里筑穴、在文学圈里结网的人是作家。
  写到这里,不禁红了脸,惊叹几声:“天呀!我在吹牛、说大话呀!居然还好为人师!”诚然,那样的高标准,我只能仰视,本身绝对做不到。好在我已年老,这辈子是当不成“大作家”了,下辈子也未必成。你的优势在于年轻,还有希望。至于能否真的当成大作家,我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写了那么多字,突然动了发表之意,故而将此信前面的尊姓大名、寒暄之语,以及后面的“此致敬礼”、“拙名贱字”、 “年月日时”之类省略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