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一级二级及一流二流

作者:张 放




  作家协会是一种编制,在这种编制里评职称是讲究“级”,于是就诞生出“一级”“二级”“三级”之区分。本来级别是任何部门都讲究的,不足为怪。但在作家称谓前边冠以“一级”“二级”的定语修饰,极为简单化,也很容易混淆于“流”,使不明这种特定编制的人不免误会和生疑。例如最近某位文友在报上发表言论,他的身份介绍里就标注“一级作家”,其实这就同我们当“教授”一样,是水到渠成的某种认可。但教授这种称谓人民大众都懂,没人奇怪。而某公身份注释因为借助影响极大的平面媒体,我就不止遇到三个人先后向我打听,说某公已经是一级作家了么?
  
  我这就要向他们作肯定答复,然后再向他们作常识宣传,介绍“一级作家”等同“教授”或“高级工程师”之类。颇费口舌周章,而听者仍然“应者寥寥”。我明白,受众多数是将“一级作家”与“一流作家”这两种概念有混淆之嫌了。称其模糊概念可矣。
  却也有好友敦厚如作协下属某文学院诗人L公者,有一天我看到他的名片,就憨然印制“二级作家”一行黑体头衔。当下不禁大笑,奉劝其剔除“二级”,迳以“作家”示人,不亦宜乎?岂知L公神色峻然曰:“那怎么可以?名片是用来作工作使用的,‘二级’是我的职称,是铁打的事实,我对人应该诚实无欺。”听了他这番介绍,我不禁肃然起敬。比较有些熟人自行去掉“级”而冠以“著名作家”头衔,L公之行,不亦中天皓月乎?
  不过,L公的坦白未必就能为社会所理解,理想效果也未必应验,我就亲耳听到一位书商说,某某已经评成二流作家了。(这位书商有一天还将荀子说成勾子,川语方解,我久思恍然,险些喷饭。)他的意思其实是某某已经评成二级作家了。一字之差,两异其趣。倘如是教授职称,二级作家则相当于副教授,在名牌上印制副教授者,并不见得有丝毫尴尬或授人以柄的误会。可惜作协机制不同教书行当。后来我才又了解,倘供职作协,仅印个“作家”头衔,那么圈内人会以为你连“二级”也还没有评上。因为在协会里边,拿报的或跑腿的小青年也有可能示人名片“作家”。
  事情真的还很复杂呢。
  
  相信 “一级”“二级”这些划分与判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庄周所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谁他妈知道天的真正颜色呢?
  也曾见作协里边最雅的名片,仅有手书姓名几字,然后是联系方式。但这种人必是“诸葛大名垂宇宙”,在一地作协里边,往往一二孤品,堪称镇会之宝。倘朋友L公等也如法炮制,那名片散出去,开展的工作等于没作。兴许陌生人拿着片子左端右详还以为对方有毛病呢。所以风雅也是要有物质条件和优胜心理作保障的。否则也风雅不来。
  这里就牵涉到“级”与“流”的辩证关系。级是法定的,而流是公认的。法定是现实的,公认是浪漫的。法定是一种社会价值的体现。而公认是一种精神价值的体现。前者是有限的,后者是无限的。虽说无限比有限好,但无限“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很缥缈,正同如今许多公司招牌都要打有限公司一样。
  有限,但可以触摸,可以把握,可以收获。而且未必不能兼得无限的乐趣与价值。川中民间评书艺人李伯清名满巴蜀,生活已绝不成问题。但得到“公职”待遇,涕泪满面,平生襟抱似已展。虽工资一个子儿不要,但体现“待遇”的细节“一个也不能少”(根据其公开讲述)。这种心态实际上就反映了一种追求“法定”的心态。同我友L公诚实署名“二级”也没有区别(李先生获公职也是初定“二级馆员”)。
  一个文艺人,如果他始终在主流文化或社会实体的门外边缘,则他的精神终究是痛苦的,屈辱的。必欲翻身求解放。
  过去教书常对学生讲北宋词人柳永(原名柳三变),如何求职不成,得个御批:“且去填词”。精神痛苦之至,索性嬉皮士态度,自称“白衣卿相”,打出旗号“奉旨填词柳三变”,放浪形骸,迷醉风月。“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堪称一人民词人了吧。错!近翻资料,柳先生的深人民间其实并不称心与决心,到了中年,“怪胆狂情”业已消退,过去的大名片早收起来,连名字也索性处理掉了,另改柳永。仍旧发愤努力,千方百计考取了进士,人了正道,这才在江浙做官而终。官虽不大,毕竟得到了君国的认可。可以“永”矣。周邦彦也是柳永的复制,曾经走李师师的后门向皇帝套近乎。不成,后来找到一条方便法门,即献赋,由此跻身仕途,可惜晚年向蔡京献赋是他的一大污点和隐耻。与其文学贡献来说,也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又谁能免俗,与李白情同手足,“壮游”齐鲁的杜甫,却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向往着参加国家工作。按他的想法,李大哥虽然十分可以敬重仰仗,但毕竟自己三十多了尚是个“白身”,而李大哥则“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已经有了不巧的功名,属于从“中央机关”光荣退休。而自己荒废下去终非良策。于是某晨起来,留书一封,“杜二甫”竟不辞市别,到长安不惜“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忍悲含耻,献赋《天狗赋》《三大礼赋》,终谋得一芝麻微官,可以从此尽“臣子”“致看尧舜上”的本份了。“微臣”虽然低微,毕竟可以“麻鞋见天子”,商讨国是。比较“野人”来说,级别终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继续壮游的李白,也并没有将“事幽讨”、访庐山的工作进行到底,晚年出山从事永王遴,事败流放夜郎,可称晚节不保矣。
  
  其实“公心”是无可指责的。特别是对于只有“华山一条路”的古人。他不走仕途经济,又能有甸作为呢?苏东坡说:“身不愿封万户侯,也不愿识韩荆州。但愿长为嘉州守,载酒时作凌云游。”从他那中央级别的官儿来说,当个嘉州守,当然何至谦虚乃尔。但就一般文人来说,嘉州守是那么容易当的么?东坡相当聪明,他天天作野人樵夫山间明月之想,但他决不放弃。即便“黄州惠州儋州”,仍旧奉食公禄。没有“守”,何来“酒”,更何来不愁用船载的酒?这也是辩证法。所谓“心似已灰之木”也要看其中的微妙。
  《红楼梦》笔意极其幽默。擅于将老气横秋的话以清新活泼的女孩儿口里讲出来。三十二回史湘云向贾宝玉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读书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同样的话也出自薛宝钗口。虽然在书中概被“混世魔王”贾宝玉批为“混帐话”“禄奉”“国贼禄鬼”。平心而论,这番劝导男士的话并无错处。即便今天,我们倘面对自己的兄弟侄子,我们也会勉励其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造化。而断不会教他女孩子堆里打滚,成天上网或钻研黄色小说。除非我们是想害他。史薛袭一干人的话,其实正是表达了社会的选择和公开的价值观。拿句时兴的话来说,是人文关怀。(我所在学院的院长关心我,几番勉励我攻读博士,日后也可做个“博导”。我以人到中年、盼望退休逊谢之,内心惭愧,感觉对不起领导。)
  不过史湘云的话里也有极妙处,就是最后一句:“日后也有个朋友。”换句话说,你不走仕途经济,不结交权贵,就连正经朋友也难捞上一个。冷静一想,这却也是世况。贾宝玉的朋友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真还没一个“正经八百”的。为此宝玉也没少受皮肉之苦。
  宝玉是皇亲国戚、钟鸣鼎食之家的兰桂公子,当然可以颐指气使,看不起时流。倘换做一个贫家子弟,如破落户贾芸,就清高不起来。必要时,追着宝玉叫父亲大人他也肯。生存需要,原也怪不得他。
  还是说称谓,有职称与没职称,毕竟不一样。虽然现在可统以“先生”称道,如电视说话节目上经常王先生、李先生之类的称呼,其实就中不乏引车卖浆者流。先生一词仍然模糊空洞。如果这人有职称(包括职位),那叫起来不仅亲切,准确,犹如点中血脉、搔到痒处。例如王局长,李书记,蔡队长,赵主任,白编辑,张教授等等。一方面是尊重亲切的意思,一方面也是勉励与告诫的意思。总之不模糊不空洞。
  这也是自古犹然。杜甫并没有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多上两天班,但后人一例尊称杜工部。工部草堂(“丞相祠堂”等同例)因为这样叫来特别显得“公家”些,隆重些。
  苏东坡曾问客人,“我词何如柳七”,意思就是我与柳老七的诗词相比应是什么级别?客人回答极巧妙,不仅形象地形容了二人不同的风格,而且将二人的官职都摆出来,暗示你们都是一家人,艺术上分明各有千秋。这使之听来自然有别,亲切悦耳。这里东坡的头衔是“学士”,柳永的头衔是“郎中”。试想,假如柳永白身到老,苏东坡的客人恐怕要照顾也照顾他不来,只好迳称柳老七或柳三变了。有职称没职称大不一样呀。
  即便有职称,却也有个社会分工与分别待遇的问题,所谓术业有专攻,排名有先后。作为文人,大都有这样的经验,躬逢盛会,被一一介绍,主持人往往按照职务到职称的高低,名气的大与小的认识,依次推介。职务职称这些没有什么争议。名气大小就不容易取得一致认识和绝对公平。因为这里边就有著名作家、知名作家、作家、作者、业余作者、文学爱好者的区分。如果既不著名也不知名,但有级别,主人也可美言介绍“一级”“二级”。听起来,不是“白身”,还有资格。这些你别以为兹体事小,主持方往往事先要讨论切磋良久,方才定下座次。
  记得有一次我到绵阳参加轻作家沙汀纪念会,到沙老墓前三鞠躬,主持方又故伎重演,将代表一一推介。由于到场人数太多,又起了西北风,主持方感觉对介绍有省略之必要。于是经过紧急短暂磋商,裁剪被介绍者。我在被裁剪之列。最后一名收山的,是我的一名学生,毕业不久到杂志社做了编辑。主持方经过权衡,大约认为我这个教师无足轻重,而编辑则可直接为地方精神文明服务。所以就用他来收了个豹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不必不如师”。对这事,我全没意见。这里只是为了说明有职称比没职称好,都有职称的问时可就要看职称的性质以及福利社会的程度等等。这永远是公众的价值取向和正常人的惯性思维。绵阳主持同志就很善解人意。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实际上是其未亡丈夫贾蓉捐的一个官名,但冠在可卿名后,听来毕竟响亮,对死者是个安慰。既然是捐官,当然捐个“龙禁尉”比捐个“学究”“学士”要好。“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近二十年作家称呼吃香起来,人人得而冠之,冠而剖分之。实际上明清时代,作家多被人小觑,自引为耻,小说家者流,多不署真实姓名,不暴露真实身份。这才带来现代的专业考证。倘如当时即同当今踊跃争先,广播名片,红楼梦何谓红学、曹学?施耐庵其人何至迷如云烟?
  即便卡夫卡的时代,作家也并不那么吃香,或说他个人并不得志。卡夫卡对作家如何理解?他的临终痛语中有道:“作为作家的我当然就要马上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只有在最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但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作家,也就是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把这具旧尸首,这具自古以来的尸首交给坟墓。”“他是人类的替罪羊。”(见书信)。
  这是一种黑色沉沦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而在福克纳那里,就要喜剧得多。福克纳的口吻也是一种调侃。他说:“艺术家本身并不重要,只有他的创作才重要。”“对我来说么,最好是当妓院的老板。我认为这是艺术家最理想的工作环境。生活富裕,不愁吃住,……早上清静得很,很适合写作。晚上有的是社交活动……”(答记者)
  说归说,福克纳仍然去躬领了公众瞩目的诺贝尔文学桂冠,发表庄严演讲。柳永与周邦彦都没在“很适合写作”的“最理想的工作环境”里呆下去。
  作家他更需要的是社会的认可。以及进入中心、主流文化圈,分享成功的喜悦。所以一级二级之类的评定长时间内不可能被取消。一流二流的争论则将永远进行下去。
  只有一点不可以被取消和更改,那就是死亡,终结,如卡夫卡的寓言。
  所以同志们都要抓紧在有生之年,尽量把名片做大些。
  2002年岁末于叹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