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聂绀弩一百岁琐忆

作者:何满子




  聂绀弩今年一百岁。当然,1986年以后的岁月,他是在那个世界度过的。在人世的八十三年中,他是十分透明的。我拈出“透明”两字来形容他,是指,文人的透明,在于做人与作文的一致,即,人格表现在文格里而绝少虚饰和矫揉。虽然,布封所说的“风格即人”是铁律,文格说到底反映人格;但不少人,几乎是绝大多数的文人都想方设法地掩蔽真我,较多的情况是美化自己。这或许是文人的通病,乃至是人性的通病。
  绀弩晚年最为人知的是他的格律诗。他的诗所呈示的苦味的诙谐的确将他的人格和盘托出,毫无阴翳。诙谐在他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资质,苦味则是生涯中的阅历,则更是后半生艰辛的遭遇所凝成的,两者交融而构成了绀弩的人格特征。
  先说诙谐。试举一例:我曾在《聂绀弩九旬冥诞》这一悼诗(收入拙集《绿色呐喊》)的“常逢斟酒忆谐语”一句的注释中,记述过他的一件轶事
  四十年代他在桂林一餐馆与友人聚饮,点一份白斩鸡,云系全鸡。食时,其鸡甚瘦,骨多于肉。老聂把堂倌叫来问道:“这是两只鸡吧?”堂倌答:“是一只。”老聂正色道:“一定是两只,一只鸡哪有这么多骨头?”座中大笑……
   这是早年,我初识他时。晚年这种脾气依然。1980年,睽隔了几十年,我去北京劲松区他寓所探访,不等我落座,便故作正经地发话道:
  “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懂道理!来探亲访友,居然一点礼物都不带!”
  
  逗得周婆、我和陪我同去的黎丁都轰然大笑,绀弩自己也忍俊不禁地噗哧了。
  他又代我回答,说:“你这傻瓜,你不会回答:‘我是来看周颖大姐的,不是来看你的’么?”
  这下就轮到我打量他的“苦”了。他全身拘挛,下肢拳曲着不能挺伸,整天虬曲着欹卧在床。那苦况不要说身受者,旁人看了也心疼,我真不能想像他是如何日日夜夜地忍受下来的。以后,1988年我因在北京遭无妄之灾,被撞折膑骨,痛苦地卧床一百天中,常以绀弩为榜样而自我慰解;想想绀弩晚年这么长的时光忍受着这样的苦,我这点苦算什么呢?
  绀弩以诙谐化解常人所难耐的痛苦,不仅是肉体的,也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长达三十多年的精神折磨和人格凌辱。他曾问我:“前些年的运动中你是怎么度过的?”我答道:“我靠阿Q精神,在逆境中有两句偈语:‘要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一切的苦难终会过去的。’如此一想,就一切释然了。”他连称好好,接着说:“好则好矣,但仍太消极,不如金圣叹的‘杀头至痛也,不意圣叹于无意中得之’以惊喜迎接事变之超脱。”这也许就是绀弩参透物我、委时顺命的自白。当人彻悟了庄生式的死生梦觉的“物化”之旨后,颠踬荣辱都已不在乎,绀弩于是成了强者。诚如《老子》书所说:“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绀弩真能视一切摧折为无物了。
  但他又不是没有是非爱憎的人。别看他很圆通,处世待人都极随缘,与物无竞,倔起来却毫无通融余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次我晋京,上海一个熟人托人带点东西给端木蕻良。那天我同黎丁到绀弩家,准备告别时,他问到哪里去,我说去找一下端木,他瞬间就抹下了脸。我顿时醒悟,他十分厌恶端木。他和萧军、萧红是好友,端木以第三者闯入,使绀弩十分憎恶其人。当我起身将出门时,他冷冷地说:“你要去找他么?那你今后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他如此决绝,我当然不能再去,只好托黎丁代办上海熟人的托付,干脆留下不走。为了避免尴尬,我到周婆房里去聊天。
  在认识绀弩之前我先认识周颖大姐。我与绀弩的关系极为普通,远没有推心置腹的交情,由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彼此间还很有龃龉。倒是周婆对我很关爱,也对我相当信任。那原因大概因为绀弩在桂林那段拈花惹草到后来“浪子归家”(这是A·纪德一篇小说的题名)的故事中,我不但是知情者,而且站在周婆一边。似乎是作为回报,当我和绀弩争执时,周婆也总是我的支持者。最显著的事例,是我在《聂绀弩收回了的意见》一文(收在拙集《虫草文辑》中)所记的那次关于舒芜的争执,周颖大姐就站在我这边。事后她对我说,别看老聂说理说你不过,只得说“收回意见”,其实心里并不认错。直到绀弩弃世后的1987年,我到北京去会见周大姐,她要我考虑给绀弩作传记的人选,我推举彭燕郊,她也以为合适时,还叮聍说:要关照燕郊,你们那场关于舒芜的辩论,老聂认错的事一定要写进去。还重复了一遍那年说过的话:“老聂给那人辩护,影响木知有多坏!因为老聂是胡风的老朋友,关系不—般嘛……”
  我和绀弩的最后一次会面,是在1986年一月胡风追悼会时期,聚集在北京的各地朋友推耿庸和我两人作代表去慰问他。绀弩那时已非常萎顿,手抖索得写字也不能成形了。当时我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两个月后,他就走了。
  最后一面中他向我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诗集的胡序确实是他主动写的,我并不希望(稀罕)他写。”
  诗集是指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宜生诗》,胡序指胡乔木的序言。这事又涉及我们一次不愉快的交谈。1983年四月三日(赠我的这本诗集的签名下署有年月,不会弄错)我去看他,他赠了我新出的《散宜生诗》,前面有胡乔木的序言,我这人爱冲动,口没遮拦,当时就说:“何必请他作序呢?莫非要他来增光么?”
  
  我的意思很明显,用不着找“大人物”,何况是这样的角色来为自己捧场。绀弩当时否认,说自己并来请他写。我说,他怎么知道你写诗,而且会读到你的诗呢?即使不是绀弩自己,也一定是熟人(我怀疑是舒芜)去讨胡乔木的好,拿诗给他看,求他写的。绀弩摇头否认,不再作声,话就说到这里为止。
  最后一次见面他特别重提此事,表示他的重视此事,念念在心——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而且也以我的意见为然。我领会了并感激于他的声明,在这些问题上,绀弩与我还是莫逆于心的。
  2003年1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