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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晃晃”李更的故事

作者:朱健国




  可以说中国现在有几类晃晃——有一种是“航道之内的晃晃”,这种晃晃虽然也在晃,但还未离谱。比方一个作家,他虽然没有始终坚持写高尚理想的小说,有时媚俗写点低级情趣招徕读者,但他终究没有向权势献殷勤,向金钱卖身;有一种是“越过底线的晃晃”,他曾经写过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但受不住种种诱惑,一忽而为政客制造业绩’,一忽而为大款制造神像,完全丢失了人格;有一种是“伪晃晃”,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有理想,从来就没有写出一篇好文章,从来就只想用文学当敲门砖,他虽然在写文章和做生意之间晃荡,但却一直躺在市侩的茶馆里没有动。准确地说,他们只是在文痞与奸商之间“换位思考”。
  ——提要
  温泉之谈
  一腕人听说我在采访李更,很惊奇:李更值得你来写么?
  的确,李更虽然从1983年就成为了作协会员,近年被称为“文坛冷枪手”,著书多种,但实在迩算不得海内文坛强将。然而,我却以为李更颇值一写。据我近七八年采访各种人物的经验,大干世界,芸芸众生,人皆能佛;只要认真写,任何人都有动人特区,关键要把握两条:其一,被采访者必须无拘无束地开放,说出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乃至隐私;其二,采写者必须不迎合被采访者,依据自己的客观判断,独立自由地放言心里话。如是,再平凡的人物,也会有令人心动的故事与感悟。
  对李更的采访,似乎具备了这两条。
  2002年4月13日夜,我和李更相约珠海“温泉,其时正是“灯火下楼台,笙歌归院落”,夜深入静,我俩眼望天穹明月若梦,耳听旷野夜风如泣,心随温泉渐渐发热,于是有了一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温泉之谈。
  
  1963年出生的李更,虽然正点“四十而不惑”,却长相通俗,宛如汉正街蹬三轮车的“麻木”。他说他在《珠海特区报》上主持开辟“读书谈”专版数年,历尽嘲讽,虽获王蒙等大家好评,终于也“下课”了。我对此很有怀疑,他哪像读书人?衣衫不整,胜过无业游民;开一辆黄油漆都要剥落的破夏利,实足是武汉西汉正街的“兔子”——专门强要死缠,进行野蛮搬运的马路青红帮。可叹,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李更在《珠海特区报》当文化编辑记者;的的确确——早在1996年,我和湖北作协副主席刘富道到珠海一游时,他就当面向我约稿,那时我只是一笑而已。后来在报刊上看到关于他的《李更如是说》,也仍是一笑而已。即使在此次温泉相见之前,我对他仍是斗笑而已。在我心里,如此李更,如今竟成为珠海的一个文化亮点——珠海近年在全国有点动静的文化人首推李更,也可窥见文化沙漠的严峻。不料,在温泉呆了几个小时,录下了几盘磁带后,我对李更刮目相看了:不能说李更有多少精英文化,但他随口提炼了一个独特文化景观——“晃晃文化”——他颇忏悔、颇自知之明地称自己只是一个“文化晃晃”——始终在文化圈中晃来晃去,却又一直未能坚守一个高大目标,攻下一个独特行当。他发现,武汉麻将场上的“打晃晃”现象,早已扩大到各行各业,如今中国的“晃晃”太多了。这使我顿生“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些年我们总在大谈新时代的“浮躁病”,却无人捕捉一典型现象一言而蔽之;而今李更所概括的“晃晃现象”,实在是形神兼备地说透了“浮躁”。如今人们都想快速发财,都想快速成名,都想一夜当官,于是都小猫钓鱼似的,心浮气躁,对各种机遇皆蜻蜓点水,不停地晃来晃去。结果,只是打下一口一口的枯井、浅水井,一再半途而废。
  当今世界,人口爆炸,比古代不知多了多少竞争者;当今寰宇,信息爆炸,新观念、新问题、新信息不知比古代多多少,要想在这样一个时代独创一大发明,实在是竞争太激烈了,太难太难。我想,如今一个人不要妄想随意发明什么学问思想,能有一个新词的创造,就是了不得。李更能发现“晃晃文化”、“文化晃晃”这一词,比他写多少部小说都更有意思,即此,李更就值得我访我写。
  而况,李更的身世又颇有独特性。李更之父李建纲,原本武汉钢铁厂工会一宣传干部,《武钢文艺》创办者和主编;改革开放之初,因为《打倒贾威》、《牌》、《三个李》等小说一夜全国出名,成为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李建纲本来是一个为工人打抱不平的工人作家,从未想过当官,可是一旦官从天降,当了个省作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还兼大型文学丛刊《长江》负责人)。中国人知恩图报的传统便主导了他的灵魂,他从此放下写作,全心全意忙乎省作协的各项事务,以感谢“组织”对自己的卸遇。然而,不论他怎么全心奉献,最终得到的是陷入作协形形色色的派系斗争,替人挨骂,替人挨批,四面不讨好。当他离休时想重操旧业,却怎么也写不出小说了。李更在含泪叙述父亲这段悲剧时,也就为他自己从十三岁就开始写小说,后来一度弃文从商,后来又弃商从文作了深刻注解:他之所以一度弃文从商,大约是父亲的官场悲剧使他向往商海;他之所以回归文化,也许是父亲的文坛悲剧促其反思——他在有意无意之中,是想为父亲争口气。父亲不行了,父债子还,儿子该接过父亲的笔。这或许是他在珠海当业余文化商人数年后突然开始写杂文、写小说的深层动机吧。李更这种主观愿望能否实现,很难说。但他由此复兴的中国传统的孝道——子承父业来安慰父亲,这样真诚的孝道实在让我感动。我想,李建纲先生如今看到儿子一本一本地出书,心里不知有多么舒坦!在众多青年物欲横流时,李更能如此商海回头心系文化,这足以慰藉一个老作家的心灵了。在李建纲看来,“诗书传家久”,一书抵万金啊!从这一角度,我真羡慕李建纲先生教子有方。想起李建纲在为李更的《特区女人素描》一书写序言时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称赞,巧妙披露父子关系的笔调,真让人感到一种真正中国特色的天伦之乐。
  
  因为李建纲当过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因为李更20岁便成为省作协会员,李更便毫无顾忌地记述了他眼里的湖北省作协的是是非非。他的记述不可能完全准确、公正、客观,但也不失为湖北文坛的一篇野史。由此,我对写出李更的这篇采访更有兴趣。近年国际时兴“口述实录”新史学,我亦心向往之,已在近年采写近百个文化人的口述历史。李更谈“文化晃晃”,算是我这一“文人喜剧”系列中的一篇吧。
  
  李更的简历和特色,可以如下概括——
  李更,男,1963年2月出生于武汉青山红钢城,原籍河北盐山;5岁开始写“三句半”,初中开始写小说,1981年正式发表小说,1983年毕业于武汉师范学院《现湖北大学)中文系,同年加人中国作协湖北省分会;因拒绝分配当教师,1984年自由择业进入《书刊导报》当编务负责人和广告业务员;1987年到《珠海特区报》当合同记者,1988年正式调入;1992年开始在该报主编《读书版》,1999年至今为文化记者。1998年出版杂文集《李更如是说》(珠海出版社),2001年出版散文集《向后进看齐》(珠海出版社),2002年出版小说集《特区女人素描》(珠海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杂文集《绑赴文坛》(时代文艺出版社)。自云:“长于武汉,玩在作协(湖北作协大院),混在珠海,心在江湖;南人北相,背景复杂。当过中学老师,进过书贩子队伍,亦做过穴头,卖过小报,在文化界混迹20年,人称‘小报焦大’,‘文坛冷枪手’。虽见诸报刊文字凡五百万字,但自我感觉,不过是一‘精神晃晃’(文化晃晃),而今放弃少年作家梦,青年发财梦,但求中年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告别‘精神晃晃’,归队文化生态。”其父为湖北作协前副主席李建纲,常常回忆的师友有著名作家王蒙、鲁彦周、刘富道、池莉、周翼南、王家新、高伐林、陈应松、刘湛秋、杨炼、曾卓等。
  闲言少叙,书归正卷。与其听我的一面之词,不如听我和李更两人对话的原始录音,这样才是原汁原味,无穷开放的“文人喜剧”——有巴尔扎克之天才方可写《人间喜剧》,我辈充其量胡弄个《文人喜剧》,也就野心大大了。
  武汉人眼中的“晃晃”
  朱:武汉人眼中的“晃晃”,怎么准确定义?
  李:晃晃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种人,是一个麻将俗语——你晓得打麻将的规矩吗,打麻将经常遇到人多了,人多了你总不可能让别人干看着,那就打“晃晃”,就是桌上一个人一输了,就下去,围观的一个人再上来。
  朱:麻将场上“打晃晃”这种不稳定的生态,与竞争的社会生态有什么区别?
  李:没有理想,不能够作战到底的、找不到自己固定位置的人,就叫晃晃。这个新方言现在已延伸到了武汉的各行各业,社会盲流都叫晃晃,在单位时没有正经工作的人也叫晃晃。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武汉人写了一本小说,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叫《晃来晃去》;最近有一个电影叫《大腕》吧,其中,一个编剧叫石康,他也写了一本类似于《晃采晃去》这样的小说,反响还蛮好。
  朱:你怎么考证出,“晃晃”一词是从麻将上引申过来的?
  我记得我九二年那时在武汉,没有听到这个词,这两年回去,才老听说这个晃晃,那个晃晃。
   李:因为我打一点麻将,所以知道来历。现在是下岗人多了,加上腐败,理想迷失,所以不少人都晃起来了。
  朱:于是晃晃这个词就流行起来了。
  李:我估计,造成晃晃的一个根源还跟中国整个的历史传统有关系,中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体的国家,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工业文明是外来的,只有很短的历史。农民虽然进了城,但他们自由散漫惯了。包括旧军队也是这样,人称他们为“丘八”,就是这样的军队纪律差。
  朱:按你这样说,你祖父算不笋晃晃呢?
  李:他也算作晃晃了,你想他当年在阎锡山的队伍里当兵,常常几年不回家,回家来,按我们现在的说法是“放一炮,就走了”,像我奶奶那个年代,十几岁跟了他,那也算如花似玉吧,我奶奶现在看也是白白的,皮肤非常好,个子将近有一米七,是蛮标准的一个女人。可惜她嫁了一个晃晃军人,几年见不到一面。我奶奶又是个文盲,没法写信。
  朱:你爷爷是哪一年去世的啊?
  李:(一九)七三年。
  朱:解放以后还活了好多年啊。
  李:他解放后一直没得工作。所以各种运动包括“文革”他都没事,反而奶奶落了个“反动军阀家属”。因为她有单位,单位需要一个批判对象。
  几类“晃晃”
  朱:你对于“晃晃文化”还有些什么思想资源?
  李:“晃晃”的理念是我现在才考究成熟的,实际上,“晃晃”的精神现象是早就有的。我不知道你读过索尔·贝娄的书没有,现在的文坛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个俄裔犹太人的名字,连不少搞先锋文学的人也转了话题。
  其实,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个197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可是中国作家眼里的偶像。我那时看了他的《洪堡的礼物》、《赫索格》,那是写西方大工业文明社会中,知识分子的浮躁生活的。因为贝娄大量运用意识流、议论,我觉得可读性不强,没有故事,甚至也没有结构,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无技巧剪辑,跳跃性大,没有完全读懂。
  我们现在还能提到他的《雨王汉德森》,基本上是他的通俗读物。贝娄一家也属于晃晃,1924年他九岁时,全家移民美国,在芝加哥定居。1935年,他又转学到伊利诺斯州的埃文斯顿。1937年,又跑到麦迪逊,然后进人谋生阶段,始终在到处晃。
  贝娄走上文坛的第一部作品是《晃来晃去的人》。是一本日记体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等待应征入伍的犹太青年,叫约瑟夫,我始终认定这就是贝娄本人的内心写照。约瑟夫辞去工作,依靠妻子养活,妄想享受一下个人自由。但是征召书迟迟不来,他整天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生活反而越来越空虚,精神也越来越苦闷。他企图在这个混乱、荒诞的世界上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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