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友人赠书三谈

作者:金 梅




  叶至善:《我是编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因了写作《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一书的机缘,我与叶氏父子——圣陶先生及其长子至善先生有些书信来往。开始是由叶老直接给我复信。当时,叶老已近九十高龄,他却有信必复。(据至善先生在《{叶圣陶答教师的100封信)前言》中说,给叶老写信的,多数是不相识的读者、作者或教师,叶老不只一一答复,迟复了几天还要向对方道歉。他多次说过,人家把信投进了邮筒,就在巴望你的回信,你不尽快答复,怎么对得起人家呢?叶老一生所写的信件,总数要在二万五千封以上。在写信一事上,他可能创造了一个世界之最!由此,亦可见其诚挚待人之一斑。)由于数十年间的文字工作,叶老晚年视力极度下降,戴了度数很高的眼镜,还需加上放大镜才能看书写字。一张16开大小的信纸,只能写上四五十个字。而且越到后来,字写得越大了。见了这样的信件,我怎能再去打扰他呢?后来,我有什么需要请教的,就去信麻烦至善先生了。至善先生有乃父之风,也是有信必复,且能想方设法地满足去信者的要求。
  叶家称得上是一个编辑世家了。作为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人们常以“文学家”、“教育家”、“语言学家”等名称称谓叶老,对他来说,这些称谓也是名副其实的;此外,他还担任过教育部副部长、中国文史馆馆长和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务。但在诸多头衔中,叶老只承认他是一个编辑。他屡次说过,他当不了领导,最适合的是让他当个责任编辑。先前的情形不必说了。便是在解放以后,他以副部长的身分兼着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和总编辑的职务,所做的,却依然是一个责任编辑的那些琐碎工作。从确定编辑方针和选题范围,到组织文稿、审读、修改、定稿,以至设计版式、校对付印、检查成品,他都事必亲躬,无一遗漏。在叶老长长的一生中,当编辑的时间超过了七十年。他的夫人胡墨林女士,也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当编辑,直至去世。至善先生生长在这样一个编辑的家庭里,从小就在耳染目濡中熟悉着编辑工作的每个细节,由接受父母的影响到逐渐爱好,并子承父业,在编辑岗位上也已经工作了半个多世纪。即使在退休之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仍在“编编写写”、“咬文嚼字”。至善先生是一位著名的科普作家、儿童文学家,也担任过诸多领导职务,但他与他父样一样,在各种头衔中只承认自己是一个编辑,并说他有“编辑瘾”,做了几十年编辑“老觉着没做够”。他在《我是编辑》这本书里面,具体而微地回忆了他一家两代人(第三代中亦有当编辑的)从事编辑工作的动人情景。这种情景,可用他的两首词来概括。一首是他在《我是编辑》一书衬页上题赠我的《蝶恋花》。词曰:
  乐在其中无处躲。订史删诗,元是圣人做。神见添毫添足叵,点睛龙起点腮破。 信手丹黄宁复可?难得心安,怎解眉间锁。句酌字斟还未妥,案头积稿又成垛。
   另一首是披露于《编辑瘾》一文中的《贺新凉·望六书怀》。词曰:
  矻矻何为者?事雕虫、咬文嚼字,灯前窗下。烟蒂盈盘茶重沏,忽忽秋冬春夏。且不悔为人作嫁。彩笔苦无回春力,敢丹黄信手胡描画。千古事,费评价。 杞人自笑忧天塌。更何须、占风卜雨,担惊受怕。红紫万千迷人眼,细辨卉真葩假。再学习延安讲话。伏枥识途都无据,意拳拳尽力添砖瓦。翻旧调,寄骚雅。
  不只是热爱和敬业,还有瘾;唯其有瘾,至善先生对编辑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和一往情深地执著迷恋的劲头,到达了一般编辑工作者难以到达的化境。干编辑这行的,大多认为自己是在“为人作嫁’’罢了。这样看,显然含有自我贬低和气不忿的意味在里面。对这种说法,至善先生是一向持否定态度的。他在《编辑瘾》一文中说,所谓“为人作嫁”,“无非说编辑出了力,作者出了名。作者所以出名有许多因素,在正常情况下,最主要靠作者自己努力;至于编辑,不过尽了应尽的职责,做了分内应做的事儿,有什么可气不忿的呢?’’他之在《贺新凉·望六书怀》一词“不悔为人作嫁’’这句否定话的头里加了一个“且”字,就是想以北京方言特有的含义,用比“终”字更斩钉截铁的语气来表示这样的意思:对于做编辑工作,他“不但过去没悔过,现在仍然不悔,将来也决不会悔,根本不承认有‘为人作嫁’那回事儿。”我想,至善苎生似的那种“编辑瘾”和“且不悔为人作嫁”的精神,在当今的商品大潮中,多么令人敬佩和值得提倡啊!
  至善先生在《我是编辑》一书中,结合自身数十年间的实践经验,对如何提高编辑人员的素质问题,提出了许多很好的意见。例如,他认为,做编辑的既要具备广博的见闻,对自己分工领域内的知识更要随时汲取,多多益善。再比如,在他看来,一个好的编辑,在辨别语言文字的优劣方面,应有条件反射般的敏感。至善先生虽非红学家,但他从《红楼梦》如何通过对话呈现人物心理、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际关系的角度,所作六则《一个编辑读<红楼梦)》札记,要比一般红学家的同类文章深切新颖多了。还比如,他反复这样说过,无论办报纸、办刊物,编专栏、编书籍,都要有“人有我弃”、“人无我有”的独创性;还要时时为读者、作者着想,要平等地对待他们。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他认为,当编辑的,不能光编不写,要既编又写,这样才能与作者有共同语言并组到好稿子,也才能切实提高审稿改稿的能力。在我的见闻中,至善先生是最明确、最坚定地鼓励编辑也要学会写作的人。他认为,只要摆好了编辑业务与写作的关系,一个编辑部出现一两个著名作家,非但没什么不好,干编辑工作反更有利。他只是希望编辑之所写,还要尽量与业务工作挂上钩,成了著名作家之后,也仍能坚守在编辑岗位上等等。至善先生在谈论这些方面具体内涵的过程中,时时紧连着他那历久弥坚的编辑之瘾和始终不悔的“为人作嫁”的忘我精神;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后者,也就不可能真正具备编辑所应有的素质。
  吴泰昌:《梦里沧桑》
  这本书的作者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
  1955年9月间,泰昌从皖南长江边上的当涂县(那里有著名的太白楼,是泰昌少年时经常游玩的地方)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没按专业分配宿舍之前,大家都临时住在小饭厅里。泰昌当初报考的也是新闻专业,他的床铺又离我很近,这样,我们就很快认识并熟悉了。但在第一次全系新生大会后,每人需要最后确定所学专业时,泰昌因了系主任杨晦教授的一句话!“你的年龄还小,可以上五年制的语言文学专业”,他便改变了学习的方向。这之后,由于专业的不同和功课的紧张,除了在公共课的教室和偶尔在校园、饭厅相遇交谈几句,与泰昌见面的机会不多。1958年夏天,高等学校中有所谓“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与行动。一天,我在校园中遇见泰昌,他说他们年级(即著名的“北大中文系55级”)的同学正在编写《中国文学史》,他负责近代部分。并说他将来准备专攻这一段文学史,争取以个人之力写一部《中国近代文学史》,以填补空白。后来,我虽已调往河北工作,但还一直在等候着泰昌写作与出版《中国近代文学史》的信息呢。
  泰昌本科毕业后,又读了4年文艺理论研究生,先后在燕园呆了9年之久。除了杨晦,他还师从于魏建功、朱光潜、王力、吴组缃、林庚等名教授。在这样一种时空和人文环境中,泰昌打下了深厚的文学功底。这是新闻专业的学生难以企及的。我们在校时也上文学方面的课程,但中外文学史加上作品选读,总共才两个学期,只是给你一个大致的轮廓罢了,不能全面而深入。因此我始终觉得,自己后来从事文学刊物的编辑工作,实在是一生的最大误会。不过,或许正是由于这种误会,在泰昌参加工作后,我与他反倒有了较多的接触,“文革”后期,我俩还在河北一家文学杂志共事过一年多时间。现在我们都老了,:常常怀念起青春时期的那段生活,相互间更觉得同学这份情谊之可贵。
  泰昌从学校出来后从事的工作,与他所读的本科和研究生专业是相符的,他也写过一些文艺理论和批评方面的文章,但他之为文坛所瞩目,主要是由于他写得一手好散文。开始,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在上海《解放日报》上开了一个名为《艺文轶话》的专栏,将近两年中间,发表了数十篇有关中国近现代文学的随笔、札记。这些内容独特、形式短小、文笔活泼的文章,当即引起了文坛的注意,认为作者开辟了散文写作的新领域、新途径。这组专栏文章结集出版后,获得了由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全国散文创作奖。得此鼓励,泰昌在散文写作上更起劲了,在不长的时间中出版了10多本书。这本《梦里沧桑》,是他的散文自选集。如果说,《艺文轶话》类文章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作者丰厚的学养,对史料的敏感与识见(当然还有相形相副的文笔),那末后出的,众多绘写师长风貌、名人本色和回叙个人人生经历的作品之引人人胜,则是他才情觉醒后充分发挥的结果了。这里所以要用“才情觉醒”一语,是因为泰昌“有兴致地投注大量精力”写散文,已在过了不惑之年了。
  泰昌是一个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人,有名士派文人的随意与散逸,而无学院派写作者惯有的拘谨与呆滞。从这个角度说,他的散文风格可以说是文如其人:写得洒脱而飞扬,,流动而飘逸。但泰昌文章的作风,又不能用文如其人一言以蔽之。他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给人以急促躁动、忙乱不定之感,然而,他的散文不只写得细腻而婉转,且从容而沉潜。这次仔细品味了他那些描写大学者、大作家的文章,我才进一步了解到,泰昌对人的观察竟是那样地细致人微,毫末不遗,唯其如此,他才能将名人们日常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的影像深刻在自己的心版上,再现在自己的作品中。读者们读过泰昌笔下那些大作家、大学者们的著作,但在一般情况下,是很难具体了解到隐藏在其著作背后的他们的真人的,泰昌则栩栩如生地写出了他们的真人——他们的真实人格与性情。而泰昌在描写他们的真人时,并不依靠多么突出的事件,他之所写,尽是些日常生活中毫不引人注目的细枝末节;但泰昌正是通过那些表面上毫不引人、内里却包含着深浓的人生况味和人间情怀的细枝末节,才使读者们真切地领略了他所写人物的美好而又平凡的品性。这对读者们回过头去重新阅读与理解他们的著作是十分有益的。
  以泰昌的本意,他之交结巴金、冰心、叶圣陶、钱钟书、朱光潜等众多大作家大学者,并非单纯地为了工作上的需要,更不是为日后要将他们写入文章作准备。其与这些成就卓著、德高望重者频繁交结,实在是为了发自他内心的对他们的尊敬和钦佩,是想在不间断地接触中受到他们的熏陶与涵育。在这个过程中,他真心诚意地且是持久地投入了深切的情感,从而赢得了对方无限的信任,相互间建起了一无生分的情感交流。钱钟书先生是从不轻易见客的,泰昌也一直没有组到过钱先生的稿子,他却在20多年中经常去看望钱先生,从而有机会聆听到这位大师风趣而睿智的谈话,感受到了大师和蔼可亲和知情达理的性情。这才能在《秋天里的钱钟书》、《一本刚翻开的大书》中简练而准确地勾勒出了钱先生的风采。对泰昌来说,他之以散文形式描写众多大师级人物,是其长期结累、感情成熟的必然结果,是水到渠成,是瓜熟蒂落。因此,像他这类作品,是决非急功近利者或单靠一两次临时采访所能写出的。
  当泰昌将那些名人写入文章的时候,也不是把他们仅仅作为客观描写的对象,而是具体而微地写出了自己与他们建立友谊、形成感情交流的过程。泰昌这类文章的感人,就在于将主体(作者)与客体(描写对象)之间的感情完全融成了一体。不像某些所谓抒情散文,说是在抒情,却又主体归主体,客体归客体,二者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更甚者,还给人以“为赋新词”之感。
  泰昌的艺术感觉是新颖而深刻的。他不只能敏锐地从某个普通的场景或不被人留意的人物形神中,捕捉到悠远的诗意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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