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一记结结实实的空拳

作者:雪 涅




  这是一个有关当代人复仇的故事,也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复仇的故事。这样的复仇故事,千百年来在中外文学作品中不断重复地演绎。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贾平凹《五魁》中的五魁,包括眼下正热映中的张艺谋的电影《英雄》里四大剑客无名、残剑、飞雪、长空,无不在演绎一个复仇的故事。有为报“国仇”的,有为报“家仇”的,有为报“私仇”的;有大义凛然的,有奋不顾身的,也有畏畏缩缩的。巴一的“这一个”复仇故事中的主角于天成(中篇小说《复仇》),无疑为当下正演进着的社会生活提供了一个崭新的面孔。
  复仇的故事在演进,情节简单到几乎用一句话便可概括:来自家乡的马县长带团来沿海特区考察,拜访了在特区发展的农民企业家于天成,请他为家乡的建设提供资金,无形中点燃了他埋藏在心底的仇恨,也为他的复仇提供了一个契机。于天成当即允诺赞助家乡三千万,并于他母亲二十年祭日前夕,奔赴家乡“复仇”……
  不错,于天成二十年前离开穷困的于围子村,奔赴南方打工,从“拎泥兜子”的小工做起,发展成雄视一方的房地产大鳄,卧薪尝胆,含辛茹苦,念念不忘且耿耿于怀的就是“复仇”,将杀父仇人于庆打人十八层地狱,,以解心头之恨。为此,作家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来描述两家种下不共戴天之仇的故事。这也是整部小说最为精彩的华章,直逼乡野的真实生活描摹,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真实得叫人透不过气。我周围的许多读者读到这里,都不禁热?目满面,情不自己。的确,巴一的《复仇》充满了一种冷静的叙述力量,冷静得令人颤栗。这种娓娓道来的冷静是最打动人的,用契诃夫的话说是“含着眼泪的微笑”,这微笑是最酸楚的,也是最感人肺腑的。鲁迅先生当年在评述陀斯妥耶夫斯基时曾这样说:“有的人百般矫情,观众并不感动,反而不屑地背过脸去。有的人不动声色地轻声诉说,却撼动了寻常百姓的心!”这就是真实的力量。创作说到底就是精神的呕吐,这复仇故事本身就是巴一的一次精神大呕吐、大倾泻,这呕吐与倾泻根植于他在故乡真实的生活体验。故而,才有了他白描般活鲜鲜的、不失分毫的生活呈现。童年的穷困记忆,对作家是刻骨铭心的,因而他笔下的这份真实才有了撼人心魄的力量。曾经生活在穷困中的于天成,穷困对他生命的榨取,父亲的被杀又是穷困的直接导因,更是使他不能忘怀。历史的眼睛从来只盯着胜利者,有所作为是人的至高境界,作为一个从穷困乡野里走出来的“小知识分子”,于天成深知自己的“有所作为”是最好的复仇,这时候复仇的目标已不单单是一个具体的个体,是一群人,模糊的一类人。如此,他紧紧攥起的拳头最终只是一个空拳,这空拳一直悬在半空,他渴望有一个契机,让他的拳头能够重重地打下去。“马县长”给了他这样一个契机,于是,于天成不顾公司一片非议和妻子的责怪,毅然决定赞助家乡“三千万”。说到底,这“三千万”就是一次切切实实的复仇。他从一个一名不文备受村中强权欺凌的穷小子,一跃成为一个万人瞩目的富翁,连“马县长”都千里迢迢来拜访他,这本身就无形中完成了一次快意淋漓的复仇。
  斯特尔特克尔说:“人是自己灵魂的指挥者。”于天成在允诺赞助家乡“三千万”的同时,也默默进行了一次道德完善,尽管这“完善”是在复仇外衣的包裹之下,但他毕竟是一次情感与道德的升华。这升华完全是冉阿让式的。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升华是导使作品与事物(故事本身)进入完美与和谐的境界的主要力量。从这层意义上,于天成也从他中国式的“悲惨世界”走了出来。可是到此,巴一没有打住,他是最了解农民的。倘若仅仅这样写,显然没有深入于天成们的内心世界。再者,于天成紧攥了二十年的拳头还悬在半空,没有结结实实地砸下去。如此,巴一给了于天成一个复仇之旅,让他的拳头有一个着落。由此,巴一也编织成一个叙说圈套,并牵着读者一路走进他的叙述圈套。说实话,从一开始,巴一就将读者引领进这样一个他精心设计的叙说圈套,随着他的笔一步步深入下去。人人都渴望看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复仇结局,人人都渴望那悬在半空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下去,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终。结果,读到最后,我们随着巴一的笔,“在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带领下,终于找到了于庆的老坟。”老年人指着面前一堆隆起的比周围几座坟墓都显得渺小的土堆说:“这个就是于庆的老坟。”哈哈,于庆已经死了!于天成悬在半空的拳头终于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尽管仍是一个毫无声息的空拳。
  读到这里,我木住了,发觉上了巴一的当,中了他的叙述圈套。转而一想,这恰是巴一的高明所在,作为新一代的有所作为的农民企业家于天成到底不会计较这一拳是不是落到了实处。其实,早在一开始,于天成已经打出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很漂亮一个空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天成们在市场经济的煅冶中,早已完成了自身的修炼,胸襟开张,视野壮阔,那打出去的定然是一个漂亮的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