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大言欺世与自欺欺人

作者:闵抗生




  今年第一期《文学自由谈》刊出了韩石山的随笔《自省、适调及其他》,以嬉皮笑脸的态度谈了一些“正经”问题。
  比如,当他“自省”他的写作历程,向读者展示说:“我写作的十几年里,写过小说,写过散文,写过杂文,写过文学评论。”写得怎么样呢?竟是“一个比一个好”!到“写起文学评论,做起学问”来,竟好得没得说的——“都好,你再说什么?”若当作真话来读,如此厚脸皮,就天下少有了。若是一种自我调侃,则自鸣得意之情禁不住地溢于言表。在谈到《红楼梦》和鲁迅这样的作家的时候,更是唾沫星乱溅了。
  且看他怎样“评论”鲁迅的:
  鲁迅的文章怎样呢?……他的思想之深刻,见识之超卓,都没说的。
  先捧一句。但“捧”是为了让他跌下来时摔个粉碎,压根儿没安好心眼。于是下文立刻撇开“思想”、“见识”,单论“文章”:
  要说文章多么好,就未必了。一是行文干涩,不丰腴,没什么灵动之气,基本上是从古文脱出来的。读他的文章和读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感觉上没有什么不同。说他是新文化运动领袖,新文学开山祖师,实在是名不副实。要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大师还差不多。借新文学之名,行古文学之实。大体上还是旧文人的路子。看他的文章,包括小说,也是在字词上用功夫。看鲁迅作品你很难看到一段情绪饱满、酣畅淋漓的话,他的文学主张就是练字,比如他说,写完之后,至少看三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词、句删去。删来删去,就剩下几条干巴巴的筋,丰腴没有了,酣畅也没有了。
  
  再由“文章”论到做人:
  文如其人,他的文章就像他那个人。早期作品中,还有些充满激情、愤世嫉俗的句子,比如《纪念刘和珍君》等作品。后期杂文里,就少有那样感情充沛的句子了,只剩下冷嘲热讽和杀伐之气。
  这就连开头还虚伪地肯定了的那点“思想”也没有了——一个只剩“杀伐之气”的人,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思想呢?在嬉皮笑脸的胡言乱语中,却透着对鲁迅的怨毒之心。但韩石山仍然很大度、很宽容地给鲁迅留下了一个“优秀作家”的位置:
  不过,我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作家,只是当不起一个新文学开山祖师这样的称誉。
  但是,韩石山取消了的,不只是一个“新文学开山祖师”的称号,鲁迅既是“借新文学之名,行古文学之实。大体上还是旧文人的路子”,那么,他是被韩石山从“新文学”队伍里开除了的,这“优秀作家”的位置,不知安置在哪里?将一个“名不副实”的“新文学开山祖师”开除出“新文学”队伍之后,也不管他的“行文干涩”,却将之作为一个“优秀作家”,推人“古文学”阵营,加一个“最后一位古文大师”的谥号,只怕也难以兑现。
  一位新文学史上至关重要的人物,经韩石山三摆弄两摆弄,像变戏法似地用了不到四百五十字就给变没了。真是玩文学的好手!韩石山的“评论”,并没有什么事实上的、学理上的根据。他是在蒙人,拿人的常识开玩笑,既不尊重他的评论对象,也不尊重读者。事实、学理、逻辑、作家的良知都在这短短的四百余字中被糟蹋殆尽!
  “写完之后,至少看三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词、句删去”应该是写作者的起码要求吧?韩竟把它当白粉抹在鲁迅鼻子上,说“删来删去,就剩下几条干巴巴的筋,丰腴没有了,酣畅没有了。”韩文酷评中的鲁迅“行文干涩,不丰腴”、“他的文学主张就是练字”、“他的文章,包括小说,也是在字、词上用功夫”等等,都是由这种完全置事实于不顾的嬉皮笑脸的诡辩而来。若以韩文的花言巧语为“灵气”、为“丰腴”,鲁迅确实是没有的。“巧言令色鲜仁矣”,鲁迅不讨喜欢,正如韩文所说,是“文如其人”!
  韩石山诡辩是为了摘掉鲁迅“新文学开山祖师”这顶帽子,将鲁迅开除出新文学队伍。这件工作,钱杏邨在1928年就做过。他在《死去了的阿Q时代》里断言,鲁迅的思想“是走到清末就停滞了”,他的创作也“只能代表庚子暴动的前后,一直到清末”。这是创造社与鲁迅论战的产物,带有强烈的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意气用事的特点,后来创造社诸君子也都改变了对鲁迅的态度与评价。韩石山要否定鲁迅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就不能重复钱杏邮说过的话。韩石山善于“翻新”(这是他得意的本领),于是换一个角度,从文学语言上,将之推至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前,说成是“借新文学之名,行古文学之实”。
  根据何在?韩石山举了一个鲁迅的“新的句式”为例:“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说“这是从成语‘芒刺在背’稀释而来的,等于是把成语‘芒刺在背’还原为白话文了”。这就是韩石山说鲁迅“借新文学之名,行古文学之实”所举小的唯一例证。这哪里是什么“文学评论”?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睁着眼睛说瞎话,戏弄读者,也太肆无忌惮了!
  摘掉鲁迅“新文学开山祖师”的帽子,乃至将他开除出“新文学”队伍,是为了推出韩石山在《徐志摩传》中塑造出来的新文学“皇帝”徐志摩。那可是用“旧史书纪传体”写的新文学史上整整的一个朝代:
  
  我用的是旧史书纪传体,就是把徐志摩当作一个朝代来写,徐志摩就是皇帝,他的朋友就是臣工。把皇上和臣工都写活了,整个朝代的是是非非也就清楚了。
  为了写“徐志摩王朝”,韩石山不惜工本,“花了不下一万元搜集资料”,“考虑了整整一年”才定下了“出奇制胜”的写法,然后又不遗余力使出了“花样翻新”的“不同凡响”的“大本事”才写了出来的!要了解这个“皇帝”和他的“王朝”,还不能不读韩石山编的《徐志摩全集》。韩石山告诉我们:
  不看徐志摩,你就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的才气……
  上面这些话,怎么看怎么像是韩石山为他编撰的《徐志摩传》和《徐志摩全集》在做广告。由此悟出了“评论”别人的一个妙用:原来是可以拿来为自己做广告而毋需另出广告费的。
  虽说我还没能目睹韩石山“翻新”出来的这位新文学“皇帝”的真容,但从韩石山为了给他的文学“皇帝”作垫背的对鲁迅的“评论”,也可推知一二:
  一,这位文学“皇帝”,不像鲁迅“借新文学之名,行古文学之实”,是货真价实的崭新的“新文学”的“皇帝”。他用的“白话文”,不用说,是“丰腴”而充满“灵动之气”的,不像冒牌的“新文学开山祖师”鲁迅“行文干涩,不丰腴,没有什么灵动之气(要说有什么“气”,那也是可憎可厌的“杀伐之气”——闵),基本上是从古文脱出来的”。这位“皇帝”的新新文学,在韩石山的广告评论中没有举例(大约是太多,举不胜举,因而也就毋需再举的缘故吧),我倒间接地从鲁迅的《“音乐”?》里领略了一二:79年前鲁迅已经从徐志摩译的波德莱尔《恶之花·死尸》前的长篇议论里领教过徐的精彩的神秘主义文风,从如此文风中听到的“音乐”,使鲁迅疑心自己“发昏”、“发热”了,真是“不看徐志摩你就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的才气”,只窥其一斑,就被他的才气吓得虽不至于气绝,也气不敢出了!
  二,韩石山说鲁迅的文章“删来删去,只剩下干巴巴的几条筋”,当然不像“闲话废话”说得“有滋有味”:
  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写散文,说白了就是说废话,所谓语言艺术,就是废话的艺术。正经话,谁说都一样,没艺术可言。只有废话说得好,才叫会讲话,才叫懂得艺术性,才叫文学语言。
  众所周知,徐志摩是说“闲话”的好手。韩石山将“闲话”、“废话”连在一块说,其实,还是有区别的。至于这些闲话都是废话,或者有多少是废话,则要读了《徐志摩全集》才知道,不敢妄断。从韩石山将闲话、废话连读,并与正经话相对待来看,是将闲话归人废话一类的,是“语言艺术”的极境,文学“皇帝”御制的“皇品”!无怪乎韩石山要把徐志摩推上文学“皇帝”的宝座:试观新文学史,有谁不说几句“正经话”的?说“正经话”是艺术么?“闲话”、“废话”才是艺术!新文学“皇帝”的称号除了徐志摩谁能承担得起?虽然“皇帝”领导“新”文学,未免滑稽,并且有“借新文学之名”的嫌疑,但要突现徐志摩的至尊地位,也只能如此说了。
  读者诸君不觉得韩石山也是在说闲话、说废话吗?哪里能把他说的这些话当真?他是为推销自己糊弄读者,拿读者寻开心呢!或许韩石山说的“闲话”、“废话”指的是有趣的话题或表述?离开了这些有趣的话题与表述,就不成其为艺术?如果韩石山是这个意思,他就不会说鲁迅“行文干涩”,只有“干巴巴的几条筋”了。因为鲁迅的幽默,是人所共知的。鲁迅写文章也并非如韩石山所说的删了又删,删得只剩几条筋。鲁迅删的正是韩石山宝爱的“废话”。韩石山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所共知的事实,只是讨厌鲁迅的“正经”。为了危言耸听,才昧了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大言欺世、自欺欺人。心中全没个“正经”。遂有这种信口雌黄“洋洋洒洒”的大文。“文如其人”,信哉,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