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探须伸来

作者:刘心武




  你既然享有了社会知名度,而又并非不可拿来玩笑的圣贤之辈,那么,付出些被别人逗一逗、惹人乐一乐的代价也是应该的。
  ——作 者
  几年前,南方某报娱乐版刊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好像是《我没有冒充刘心武》,随即有好心人给我寄来一本署名刘心武的著作,紧接着就有不止一家报纸的记者打来电话,问我作何反应。我回答记者,一切都很正常。那本刘心武的著作勒口上印着相片,还有简历,是另外一位,年纪比我小很多,当然谈不到什么“冒充”。记者追问,你果然不生气吗?你至少会觉得遗憾吧?这样问令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中国人姓名大都就三两个字,重名重姓自古很多,比如如今就至少有三位叫朱琳的女士会时不时在传媒上出现,一位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艺术家,一位是比前者晚一辈的影视明星,还有一位是高干夫人(本身也是高干)。当代文坛上,有过两个王亚平,两个李准,女作家里例子也不难举出。那报纸娱乐版的文章里说,那位年轻的刘心武称他打小父母就取了那么个名字。其实他就是打小不是那么个名字,发表作品时署这么三个字,也是他的自由。我国法律至今似乎只有发表作品“署名听便”的规定,而没有相反的限制。人的名字被注册为专利,一人使用了,他人再不能用的事情,我还没听说过,也不赞成那样的专利制度。电话采访的记者听得不耐烦,问:依你的意思,现在有人用鲁迅、巴金的署名发表作品也可以啦?我说依我的意见,只要作者介绍里说明是另一人,也并不违法吧,之所以没出现这样的新作者,我想是即使有人拿出那样署名的作品,发表、出版的机构也会劝他改掉,这也并不是依据法律,算是社会的公序良俗吧。但是像刘心武这样的署名,算得什么?无论有人打小就叫这个名字,或原不叫这名字而愿署上这样的符号,只要在作者介绍里说清楚不是写《钟鼓楼》蒙了个茅盾文学奖的那位,发表、出版的机构愿意接受,那就完全构不成什么问题。当然,盗名假造印制上市,意在跟风求个畅销赚个大钱的,另当别论,那是违法行为,但我的书大都不属于畅销书,自己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记者不等我说完就说:“行啦行啦,你真让我意外……你说的这些个,我怎么用啊?”我这才恍然大悟,人家的意思,是希望我生气以至愤怒,最好抗议,至少表示遗憾,从而引发出可持续性争辩的事态,没想到我竟麻木不仁,全无所谓。果然,这些采访后来一个字也没见报。
  经过这件事后,我更加懂得,面对市场的报刊为了扩大销量,争取广告,一定要善于抓热点新闻,在文化新闻里,遇到能有逗蛐蛐般掐起来的可连续追踪的资源,记者编辑一定要抓住不放,穷追深挖到底,这也就是所谓的“注意力经济”或“眼球经济”,我们实在应该尽快理解并且适应。鉴于此,记者有时进行采访,就仿佛手里摇动着逗蛐蛐的探须,一味地撩拨、挑逗,希望能兜出被采访者的火来,使说法、观点相左的两方最后在其版面上张牙相掐,最好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虽然到头来这类事情大都不了了之,但旧的逗局撂下后,一定会再另觅新的逗局,好把版面的可观性保持下去。我这样打比方,希望有关的记者、编辑不要生气。翻翻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邓云乡的《增补燕京乡土记》等著作,就可以知道逗蛐蛐(即蟋蟀)是民间源远流长的很富情趣的娱乐活动,只要不沦为一种恶赌工具,实在是有益无害。报刊的功能之一是愉悦大众,文化新闻版尤其此任在身,记者、编辑不辞辛苦,有时为采访到一位当事人要费老大工夫和力气,采访后往往还要通宵达旦地赶写编发,真的很不容易,我如果是吃这碗饭的,摆弄探须的积极性一定不甘人后。这个比方里,把文化新闻版特别是娱乐版上被逗的人物比喻成蛐蛐,也实在没有什么恶意。说穿了,文化界的名流,如果成了明星,那性质也就是大众玩偶,歌星、影星、笑星等自不消说,现在有的作家,也被圈入此中,上了娱乐版,成了探须时来逗一逗的蛐蛐,也就是公众玩偶,在作家本人来说,或谓不幸,其实人家是看得起你,把你当成了个“角儿”,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总而言之,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依我的想法,你既然享有了社会知名度,而又并非不可拿来玩笑的圣贤之辈,那么,付出些被别人逗一逗、惹人乐一乐的代价,也是应该的。
  最近又有探须伸来,电话采访的记者问我对“一个人的排行榜”的选本有何看法?记者告诉我,这套从1977年选到2002年的选本“漏选”了不少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记者特意把此前已经采访过几位被“漏选”的人士的反应告诉我,说是有的表示“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自有公论,是谁也抹杀不了的”,有的嗤之以鼻说“不予置评”。记者问我是不是也很诧异和生气?看来很希望我同仇敌忾。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人家说清楚了是“一家”之见嘛,他愿意“网”谁“漏”谁应有充分的自由,而且,“漏选”这个说法本身就不妥,哪个天皇老子规定了必须选谁呢?至于我,那就更不存在什么“漏”不“漏”的问题了,我自己只是爱好写作罢了,有得写,写了能发表,有人读,就非常满足,什么排行榜呀,获奖呀,文学史呀等等,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白给我排进去’,白给我奖,在什么史呀上白记我一笔,我也不拒绝,但那绝不是我挂心的事。记者说,那么,你是完全无所谓啦?我说对这件事,我不是无所谓,而是感到高兴。我觉得这是文学进一步走向多元化的一个标志。拿选本来说,越多元,越有利于读者的选择,不仅民间可以有多种选本,就是“官选”,也可以不止一种。这些比我年轻的一代选家,他们如果选起来还是原来出现过的那类选本的模样,或者仅仅是在不能“漏选”谁的前提下,稍微掺进一点新鲜的,那就实在无趣!说实在的,“一个人的排行榜”的最大乐趣就是要刻意地“漏”,“漏”字当头,新意才能盎然流溢。我要是跟他们一样年轻,我选起来可能要更狂放哩。说他们年轻,是跟我现在这年纪比,其实以曹雪芹“四十年华付杳冥”、普希金的38岁决斗身亡、卡夫卡的41岁病故等为坐标,他们其实都也老大不小了,你再不让他们“一个人”玩,非把他们规范到谁谁决不能“漏”的“排排坐,吃果果”般的“群体行为”里,那不压抑死了!……这位记者也是表示我的反应大出其意外,我忙说你别因为我没跟他们掐起来就不给我登啊,回答是会登会登,我说希望登出来给我寄张报纸,也回答会会会。但直到我写这篇文章,刊登那采访的报纸也没给我寄来。显然,我不是只好蛐蛐,探须是白来撩拨了半天。蛐蛐是很了不起的昆虫,我自知还达不到那样的水平。自比为蚯蚓吧,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越活越湖涂,却也越来越怡然自得。
  2003年4月6日 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