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九天云端之上的老人

作者:蔡 毅




  世间有千千万万人在写作,每个人写作的目的各不相同.谁也无法弄清究竟存在多少种写作态度和写作目的,因为那是个人言言殊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统一答案。但萨特的写作生涯和写作目的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这首先当然因为他是个大名人,被称作是:“二十世纪人类的良心”,曾破天荒地拒绝过当今作家诗人最渴望的至高荣誉——诺贝尔文学奖。其次是他剖析自我的自传体小说《文字生涯》写得实在精彩、独特、不同凡响,正由于这部书的出版,萨特才夺取了196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两件事集中一块,可想见此书之“神奇”。
  长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作家艺术家的创作心理和创作奥秘是如何发生和生成的,继后又研究诺贝尔文学奖与当代中国文学的关系问题,为写《创造之秘——文学创作发生论》和《渴盼辉煌——诺贝尔文学奖与当代中国文学发展方向》这两本书,耗去了我人生最宝贵的十多年光阴。遗憾的是写作时偏偏都忽视了看萨特,读《文学生涯》。它就寂寞地躺放在我的书柜里,近在咫尺,我却有眼无珠,没去亲近抚摸它,使得我之论证分析缺少了一个最好的实例,说来真是痛心。近日偶然拿起来一读,就觉得失之交臂是种不可饶恕的罪过,现在惟一的弥补办法,就是为它专门写篇读书心得。
  萨特萨特真是独特,三岁就瞎了一只眼的人一生却写下了近五十卷浩瀚汪洋的论著,矮小瘦弱的躯体中却包孕着一个无比巨大宏阔的精神世界。他是个哲学家,创立了风靡全球的存在主义哲学;他是个文学家,创作了《恶心》、《墙》、《自由之路》一类法国当代文学名著;他是批评家,著有《什么是文学》、《波德莱尔》、《福楼拜》等文学评传;他是政治家,写有《境况种种》多本文集;他是社会活动家,投身各类社会活动,发表对世界和平、对越战、阿尔及利亚战争等政治事件的呼吁,在巴黎街头叫卖《人民日报》,……因此研究他的创作动机、写作目的和作文态度,就如同找到了一眼高质油井,你随意往下一钻,它咕嘟嘟就往上冒油,令你发财般地喜不自禁。
  自小就被称为“神童”和“天才”的萨特,从6、7岁时就开始迷恋写作,走上了他漫长而辉煌的文字生涯。写作于他不是件吃力,痛苦,伤神的事,而是一种最好玩的游戏,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读到别人的引人人胜的作品进行再创作,又能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进行随心所欲的神奇遨游,一边靠想象虚构出种种离奇故事,一边就在自设剧情中扮演员演电影,寻欢作乐好不快活。因此,他乍学创作,下笔成文时,就欣喜无穷。“我把文字看作是事物的精髓。看到我细小而潦草的字像萤火虫似的在黯淡无光的物体上闪烁爬行时,我兴奋得无以复加:想象的事物成了现实。”在自己虚构的思维游戏中,他作为英雄,向暴君作斗争;作为造物主,他又使自己变成暴君。他想象一切设计一切,像拔去一只苍蝇的翅膀那样挖掉一个人的眼睛,旋即又像上帝般让此人双眼复明。他单枪匹马就打败了一个军队,一个人又能对抗所有的人,沉浸在异想天开控制一切的快感之中,获得了无穷的心灵满足。
  由于富有文学天资,又醉心写作,萨特把写作视为娱乐,满脑子尽是英雄史诗,侠士奇遇,凶杀故事,荒诞事件,他把英雄的神圣力量偷偷地赋予了作家,认为作家就是拥有无限才能与能量的人,他能救民于水火,“保护人类不滚入悬崖深渊中”。受“以天下为己任,扭转乾坤拯救人类”这种崇高责任感的驱使,他对创作无比来劲,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无论是假期,课间休息,或者有幸得病躺在床上,都从不间断写作。“我接受的命令已经缝在我的皮肉里,要是一天不写作,创伤就会作痛;要是挥笔千言,创伤也会作痛。”在通过语言发现世界的过程中,萨特很长时间把语言看成世界,认为存在就是对语言的无数规律运用自如,就是能够替事物命名。而写作,就是把新的生灵刻画在语言里,把活生生的东西禁锢在字里行间,事物一旦落人符号之网,作者便掌握住了事物,一个类乎于上帝般无所不能的作家就在写作中诞生了。
  萨特相信自己的任务就是给事物命名,用语言使古迹获得生命。“作为修辞学家,我只爱词语,用语句在蓝字织成的天幕下树立起教堂,为千秋万代而建筑。”他认为:文章是永不腐朽的实体,荣华富贵、刀光剑影总要消失,文字著作则与世长存。“我要使我的著作放射耀眼的光芒;当人类消失,图书馆沦为废墟,我的书依然存在。”为达此目的,他“生活的惟一目的是写作”,兢兢业业不屈不挠地写作,写作,再写作,即使夜阑人静,万物休憩,“二十亿人躺着安睡,惟有我,孑然一身为他们站岗放哨。”
  他不光自我感觉良好,坚信自己富于文学天资,前程似锦,同时也表示:自己所优于他人者,“只是忠于严肃的誓言:吃得苦中苦,以达到光辉的顶点。”因之他确信,自己即使受嘲弄,吃败仗,一辈子蒙受耻辱,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等断了最后一口气,荣华也会覆盖尸体,这就是他的未来。
  他深信:“全世界都在盼望我”,人们需要他。当他还未开始写作,甚至“还未出世,在巴黎、在纽约、在莫斯科,人们已经焦急不安地,如醉如痴地等待他们了。”人们抢购他的著作,渴盼他的援助,外国人远涉重洋向他致敬,他的同胞为他树立纪念碑,人们挥舞帽子高呼万岁地欢迎他,对他这位为人类作出辉煌贡献的作家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他甚至活着就早早预言:“我注定成为英杰,我死后将埋在拉雪兹公墓,也许在先贤祠已选好位置,在巴黎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在外省,在外国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心公园和广场。”
  萨特发现:在文字领域内赠与者可能变成他自己的赠与物,即纯粹的物。他认为,自己“成为人纯属偶然,成为书则是豪侠仗义的结果。我可以把我的絮叨和意识铸到铅字里,用不可磨灭的文字代替我生命的嘈杂,用风格代替我的血肉,用千古永生代替我的蹉跎岁月,作为语言的沉淀出现在圣灵面前。总之成为人类不可摆脱的异物,不同于我,不同于其他人,不同于其他一切。开始,我给自己塑造一个消耗不尽的身躯,然后把自己交给消费者。我不为写作的乐趣而写作,而为了用文字雕琢光荣的躯体。”他幻想,自己化作蝴蝶振翅飞进国家图书馆,化为“二十五卷,一万八千页文字,三百幅版画,其中有作者的肖像。我的骨头就是皮革和硬纸,我的肉是羊皮纸,散发出浆糊味和蘑菇味;安置在六十公斤纸里,我感到怡然自得。我再生了,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思考,说话,吟唱,声音洪亮,以物质不容置疑的长存证实我的存在。人们拿起我,打开我,把我摊在桌子上,用手心摸我,有时噼啪作响折腾我。我听凭折腾,但突然闪电发光,使人眼花缭乱。我天马行空,其威力能穿过空间,越过时间,打击坏人,保护好人;谁都不能忘记我,谁都无法不提到我,我是一个伟大的偶像,既可摆弄又很棘手。我的知觉已化为齑粉,那再好也没有,反正有别人的知觉负担我。人家阅读我,我跳人他们的眼帘;人家谈论我,我蹦人他们的嘴中,化成普遍而独特的语言。在亿万人的目光里,我成为展示的珍品。对知我爱我者,我是他们最亲密的知音,但谁倘若想触及我,我一个闪身,无影无踪。我无处可寻,但活着.总之处处有我。我寄生在人类身上,我的善举折磨着他们,不断迫使他们让我复活。”意兴横飞,妙譬泉涌,洋洋洒洒且豪情万丈,这一系列话语是最好的内心独白,是最生动的痴人说梦,也是萨特最大的写作野心和创作追求.老实说,我曾读过无数作家诗人的自传和创作谈,翻阅过大量他们的写作心得与回忆录,但从未看过哪位作家有他那么坦率自信自得其乐,那么雄心勃勃,不可一世,也没有任何人能把写作之入心入脑、散播不朽描绘得那么栩栩如生出神人化,简直就是一篇绝妙的美文,可供我辈反复展读,吟哦咏诵。
  对萨特来说,写作即存在,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写作。他惟一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伏案写作,最好是写哲学书。他主张:我们要么为同胞写作,要么为上帝写作,目的在于解救同胞。他像巴尔扎克一样,把笔当作剑,用笔去征服世界。所以,他关注的问题是永垂不朽,他的目标是只为自己的时代写作。为达到这一崇高目的,仅“好好干已经不够,必须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干得更好”,“我认为今天干得好一些,明天还要好得多。……我最好的书是我正在写的书,然后才是最近出版的书。”他只有一条原则:向上攀登。“明天写得更好,后天写得好上加好,最后以一部杰作告终。”他惟一的希望和欲望是能写完我的书,确信我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刚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上。”
  不必再更多讲述与引证了,萨特此类展现高贵雄心,远大抱负的言谈简直如火如荼层出不穷,读一遍就令我心热血烫,深为折服和景仰。我相信世间亿万的写作者中,极少有人能达到他这样全心全意地投身创作,一往情深地将写作视为自己人生惟一的价值,生命不息,挥笔不止。尤其是在当今这种物质主义和市侩哲学甚嚣尘上的时代,在整个社会一片浮华浮躁,人们只知追求金钱和物质享受,却越来越淡化精神和理想的时刻,读一读萨特的《文字生涯》,那无异于鸣奏圣音,像醍醐灌顶,像当头棒喝,太必要太珍贵也太幸运了,它能把我们日渐麻痹的神经震醒,把长期休眠的细胞激活,让你按捺不住地亢奋,激动与行动.
  想一想当今的舞文弄墨者,有多少是在蝇营狗苟地胡乱涂鸦,有多少是在搏名捞利,著书只为稻粱谋,是在泡制浪费自然资源的文化垃圾,是在贩卖假冒伪劣的私货,你就不由不敬佩萨特心雄志大,目标、眼界、信念和胃口皆超卓非凡,难以企及了。
  但是且慢,倘若我只强调萨特这种志存高远,严肃以待,一心一意专注献身,为人类为大众不倦写作的精神,那就有欺人自欺之嫌。因为还是这一个萨特,他同时又发出另一种怪诞的声音。那就是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倾心于写作时,他又明确表示:写作是枯燥无味的事,毫不足道。他“写作纯粹是装腔作势,搞俗套虚礼,冒充大人的样子”,是“出于赶时髦,我醉心于抄袭,甚至有意走极端”。他揭露:许多十恶不赦的暴行、英雄的侠义之举、异想天开的奇迹、惊心动魄的故事并不是自己的发明创造,不过是种记忆的发现,是虚幻的梦想,陈词滥调的大杂烩。沉溺梦想只是为了练笔,呼唤激情只是为了施展诡计,从事写作的,无一例外都是个个服苦役,人人刺花纹,“我是出于无奈才相信自己有写作才能”。他“深知我只是一台造书机器”,流露出对写作的不喜与不恭,厌恶心烦时甚至想一死了之。
  一面是个肩负重任,像上帝般为人类而写作的圣贤,一面则是个吹牛撒谎,胡言乱语的骗子;一面是视写作为生命,用文字构筑光荣的纪念碑,一面则是视写作为逃避,用自己的著作解救自己;一面表示自己从事的是万古流芳的伟大事业,另一面则认为自己路子走错了,弄虚作假已深入骨髓;一面是无比的大义凛然斗志昂扬坚定不移,一面则是忧心忡忡怀疑动摇患得患失……一正一邪,两相尖锐冲突,抵消拆台,让你读了如坠迷雾,不知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伟人还是个魔鬼,听到的是心语还是诳话?
  光看前者,萨特无疑是一个追求真理,负有崇高使命感和道德激情的完美知识分子,应该树为学界楷模,向全世界推广;再看后者,萨特原来也会吹牛撒谎,不过是个未脱七情六欲的凡俗之人,一丝也不比别人高明。如果说前者有许多精彩的妙语,伟大的格言,那么后者则是些自揭老底,自诉真相的述说和叹息,聒躁刺耳,不和谐不中听,让一个貌似超人者立时跌落人间。
  读这种思绪纷乱内容矛盾重重的书真不易,颠来倒去读几遍也未见得就能领会真义抓住神髓。但就是裹来搅去,混沌一团才展现了一个真实的、复杂的、矛盾多变的萨特,一个神情狡黠,内蕴深沉的思想巨人。
  原来萨特有怪癖好幻想爱唠叨,自小夜里常做令人焦虑的梦;他满脑子尽是自编自造的虚幻故事,生活在事物空灵的幻影中间。他酷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和不着边际的虚构游戏,于是对只需一笔一纸的写作便极度狂热。他之所以长年累月日以继夜地埋头写作,很大程度是虚荣心作怪,为了取悦成人和取悦他的外祖父,赢得世人的赞誉。
  他检讨:文人的理想主义是建立在孩子的现实主义之上,他所写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一个备受宠爱,百无聊赖的孩子产生的荒诞念头,自以为清醒,实则盲目。出于好玩,他有意混淆艺术和行侠仗义,抓住可望不可即的英雄主义就舍不得放下,“与所有耽于幻想的人一样,我把幻想的破灭混淆为真理的发现”,以至让别人认为他患了很重的精神病。其实他对大众的需求一无所知,对大众的希望一窍不通,对大众的欢乐漠不关心。所谓圣人拯救百姓这类可恶的神话,归根结底只能拯救自己。当他长大成熟后重读自己的作品时,羞得脸红到耳根,耻于承认这些津津乐道的幼稚神话,作者竟然会是自己。他认识到自己弄虚作假,生造一些双关意义的语词抛给读者,胡编乱造,说了一通谁也不相信的废话,是一个骗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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