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从两封来信看余秋雨对待批评的态度

作者:金文明




  俗话说,事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我们愿意刊发如金文明先生这样说事、辩理的文章,我们也愿意,或者说更愿意刊登与金说、金辩有异乃至相悖的文章。我们始终努力营造的,就是充满不同声音的版面。·编者·
  拙著《石破天惊逗秋雨》初版本考辨的内容,只限于余秋雨散文中的古代文史差错,而本文涉及的问题,则属于现当代史的范畴,是由我素不相识的两位学者来信揭示的。由于情节精彩,发人深省,对早就红遍天下,但已听不进任何批评意见的余秋雨先生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故特将信中主要内容敷衍成文,以飨读者。至于行文路数,则仍按惯例,从余先生的文史知识差错谈起。
  
  一、“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侵略军有没有进占陕西、甘肃,并直取兰州?
  
  余先生在《文化苦旅·这里真安静》中写道: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寺内寿一曾被任命为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在他的指挥下,日军由北平进占山西、陕西、甘肃,直取兰州。
  我查了一下有关的史料,“卢沟桥事变”以后,当年9月13日和11月8日,日本侵略军确实先后攻占了山西的大同和太原,但八路军一一五师、一二0师和一二九师,已经分别在汾河流域及晋西北、晋东南等地区开辟抗日根据地,展开游击战争,阻止了日军的南下。山西全省并未沦陷于敌手。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中央所在的陕甘宁边区,除个别城镇一度遭到小股日军侵扰外,也没有损兵失地。位于陕北的延安,就连敌寇的影响都未曾见到过。所谓日军进占陕西之说又从何谈起呢?至于进占甘肃,就更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当然,1939年2月和11月,日军曾几次派飞机袭击甘肃省会兰州,在该城上空与中国空军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双方互有损失,但城市则始终掌握在国军手中,怎么能随心所欲地说成日军“直取兰州”呢?
  1992年3月《文化苦旅》出版后不久,上述错误已经被读者发现。当年9月,上海作家协会的王果先生即致函余秋雨,提出了善意的批评,原文如下:
  余秋雨先生:尊著《文化苦旅》中《这里真安静》一文云:“日军由北平进占山西、陕西、甘肃,直取兰州。”抗日战争中,北平、山西曾陷敌手,陕西、甘肃山河依旧。八年侵华战争,日寇铁蹄未克潼关,延安并立,西安无恙,更不存在“直取兰州”。但上述悖于历史事实之说,似不影响《苦旅》全书审美价值。
  王果先生的信,措辞相当委婉,不但毫无讥刺之意,而且还特加说明:“上述悖于历史事实之说,似不影响《苦旅》全书审美价值。”他原想,按照常规,出于礼貌,余秋雨理应复函表示:待书再版时加以更正。谁知半年过去,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于是,王果先生又将上述意见写成一篇短文投寄给一家以“读书”命名的小报。时逾四月,未见发落。他曾以电话询问有关编辑,答道:“稿子是不错的,所批评也是事实,但……
  (编者注:此处删去10字)故发表与否,还需研究。”谁知这一研究,直到2003年6月仍未见结果,时间却已超过了八年抗战。最后,王果先生看到了今年4月出版的第二版第14次印刷本《文化苦旅》,发现原来的差错只字未改。他在愤激之余,便把当初致余秋雨的信通过《咬文嚼字》编辑部转寄给我,建议我撰文予以披露,不能再让违背史实的无知谬说继续误人子弟了。
  
  二、关于马寅初先生两次“呜”声呜出大宁静的现代神话。
  
  余先生在台湾东海大学的演讲稿《何处大宁静》中说:
  在漠视纷争的问题上,令我特别心仪的是已故大学者马寅初先生……五十年代他的著名人口学理论受到严厉批判,并因此被撤销了大学校长的职务。他儿子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在洗澡,他听了只“呜”了一声,没再说第二句话。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冤案彻底平反 ,并获得了比过去更大的荣誉。当时他已百岁高龄,他的也已高龄的儿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又在洗澡,听了之后仍然只是“呜”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我觉得他这横跨数十年的两声“呜”极有魅力,“呜”出了高贵,“呜”出了操守,“呜”出了大宁静,简直足以傲视历史。
  余秋雨先生真不愧为演讲高手。他仅仅用了两个“呜”字,便极其巧妙地编造出一个引人入胜的现代神话,让那些并不了解历史真相的台湾大学生们听得肃然动容,啧啧连声,久久沉浸在这位“文化史学家”刻意营造的心态“大宁静”中。然而有谁会想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钦佩得五体投地的“大师”潇潇洒洒地耍了一把!
  1999年4月,有位邵纯先生偶然看到了这篇收入《台湾演讲录》的文章。他曾经担任过新疆社会科学院院长,长期研究马寅初的生平和学说,对这则人为杜撰的两“呜”神话感到有点匪夷所思。“出于百分之百的善意”,他立即给余秋雨先生写了一封信,谈了以下几个问题:
  (1)马寅初不再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是自己辞职的,不是“被撤销了大学校长的职务”。1960年1月3日,马寅初亲自到北京大木仓胡同教育部,向部长杨秀峰口头提出辞职,次日递交了辞职书。3月18日离开北大燕南园43号的办公室,回到东总布胡同32号家中。因此,余秋雨说他儿子告诉他被撤职的“坏消息”时,他正在洗澡,只“呜”了一声云云,纯属杜撰。
  (2)马寅初蒙冤19年 ,不是“横跨数十年”;平反时97岁,不是“百岁”。马寅初先生生有两个儿子,长子生于1925年,次子生于1926年,马寅初平反时,一位54岁,一位53岁,并非如余秋雨所说的“也已高龄”,他们如今健在。
  (3)马寅初80多岁时一条腿麻木,不能行走。91岁患肠癌,经过两次大手术后卧床,每天由家人擦身。余秋雨说马寅初平反时他又在洗澡,又“呜”了一声。这离奇的情节近乎神话,纯属虚构。
  (4)马寅初平反,不是由他儿子传达的。1979年7月25日,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李贵受党中央委托看望马寅初,作了口头平反,马寅初高兴地说:“这样看来,我这个老头子还有点用处。”同年9月14日,北京大学负责人周林等到马寅初家中,向他宣布了平反决定。马寅初笑容可掬地坐在轮椅上(有照片),他的次子马本初代致答词(《马寅初全集》第15卷,第326—327页),全文约700字。余秋雨说他对平反只“呜”了一声,岂不在篡改历史吗?
  (5)余秋雨说马寅初“漠视纷争”,有如变戏法似的把一个演说家变成了哑巴。1928年时,马寅初已出版了四本演讲集。后来反蒋,受到暗杀的威胁,他写下遗嘱,继续狮吼,因此坐牢,软禁近五年,依然故我。马寅初《新人口论》横遭批判后,他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坚持“学术问题贵乎争辩,愈辩愈明”的观点,因此拒绝了周恩来在内的关心与劝说,两次以同样的文字发表声明说:“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批判者们投降”(《马寅初全集》第15卷,第311、316页)。这难道是“漠视纷争”吗?无论作出怎样的解释,以马寅初的性格和经历来支撑所谓漠视纷争的“大宁静”,都是对马寅初毫无了解,捕风捉影,缘木求鱼,以致贻笑大方的证明。
  这五个问题抓得非常准确,批评也有理有据,将余秋雨精心编造的“现代神话”作了彻底的否定,使他无法反驳和诡辩。如果张扬开去,肯定会大出洋相,损害到他作为一个“著名学者”的声誉。于是他急忙给邵纯先生写了一封回信,全文如下:
  邵纯先生:您好!
  感谢您的来信。您在上海见到的我的“台湾演讲录”是一个伪本,我从未在大陆出过这本书。在台湾一些地方演讲时,有一些人记录,可能是我随口讲述有误,也可能记录有误,造成不少问题,好在尚未出书,待我以后亲自整理这些讲稿正式出书时,一定按您的意见改。再次谢谢您!
  
  余秋雨
  1999,6,27
  这封信看起来语意谦恭,没有对演讲内容的错误作丝毫的辩解,但却把问题推到所谓的“伪本”身上,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引起了邵纯先生的不满。今年7月,已经退休回沪的邵先生,看了《新民晚报》上余秋雨对我的“言辞”和我的回应文章,也通过《咬文嚼字》编辑部同我取得了联系。他在给我的来函中,附上了当年余秋雨的回信,并谈了自己的感受:
  余秋雨的信写得很有意思。1,用“伪本”推卸了内容多处错误的责任; 2,所谓口误,怎么会误了一大串?3,所谓记录有误,是叫他人代为受过,太不道德了。但是,人家既然回了信,我也就到此结束,不再较真。去年(2002年)3月,我由乌鲁木齐到上海定居,偶然又看到另一个版本的《台湾演讲录》,署名余秋雨,原有的错误一字未动。我因此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于是上网查阅,发现余秋雨有一大段自白,大意是:我在台湾,听众追着我讲演,只好临时想些内容,结果逼出了一本《台湾演讲录》云云。
  自我吹嘘的时候,就承认《台湾演讲录》,出了错就说那是“伪本”。真是左右逢源。然而这位散文大家的品格,也恰恰从这件小事上露了馅。从此,我不再喜欢看他的书。
  我品味着邵先生略带愤懑的话语,又把余秋雨当年给他的信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一遍,忽然似有所悟,便立即从书架上找出台湾尔雅出版社印行的《余秋雨台湾演讲》,前前后后地翻检起来。大约忙碌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余秋雨的《自序》和隐地先生的“后记”(“关于《余秋雨台湾演讲》”)中找到了以下这些介绍:
  
  余秋雨《自序》:
  
  直到编完这本书,我还是觉得演讲是人世间的一件怪事。
  本书是我于1996年冬到1997年春在台湾各城市多次演讲的记录稿选集,顺便把1992年初次来台湾时的三篇讲稿也附在后面……
  《自序》最后所署时间、地点为“1997年秋,上海——安徽寓所”。
  隐地《关于<余秋雨台湾演讲>》:
  等啊等啊,从(1997年)2月3月等到5月6月,每封回信都说在整理当中,7月8月有了眉目,10月23日终于收到他(余秋雨)自己根据20场演讲的内容融合、整理成十篇文章的书稿,名为演讲,实际上早已转换成创作,可以说,“台湾演讲”就是余秋雨继《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之后引颈企盼等到的第三本新书……
  再看版权页上的记载,这本《余秋雨台湾演讲》的初版时间是1998年1月1日,至1999年7月1日,已经印行了11版。
  将以上介绍,跟余秋雨先生的那封回信一对照,问题马上就突显了出来:这位经常影射、指责别人是“小人”的“谦谦君子”余秋雨,在对批评他的邵纯先生公然撒谎,而且撒的是弥天大谎!
  你看,他明明是“1997年秋”就已亲自将十篇演讲稿整理编完,写好《自序》,并于10月23日寄到台湾尔雅出版社。该社也于1998年1月1日以《余秋雨台湾演讲》为名正式出版发行。可他却在时隔一年半以后的1999年6月 27日,还要装神弄鬼似地对邵先生说:“好在尚未出书,待我以后亲自整理这些讲稿正式出书时,一定按您的意见改。”什么“好在”?什么“一定”?真是甜言蜜语,巧舌如簧,说的比唱的好听!你的讲稿不是早就整理完了吗,怎么还要“亲自整理”呢?你的书在写这封回信时不是已经印了10版吗,怎么还说“尚未出书”呢?面对一位年长的学者,你不接受批评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闭着眼睛说假话,用谎言和根本不想兑现的“承诺”去愚弄人家呢?
  通过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余秋雨先生不但在中国古代文史方面功底浅薄,而且他的现当代史知识也相当欠缺。本来有些问题,完全可以通过认真查阅史料来解决,但他就是喜欢玩小聪明,耍嘴皮子,信口开河,临场发挥,甚至不惜胡编乱造,哗众取宠,让许多荒唐可笑的差错,潜移默化地贻误广大的读者和听众。邵纯先生所揭露的马寅初两“呜”神话,就是一个典型的实例。而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余秋雨对待批评的态度。为了维护被人为捧抬起来的声价和尊严,他对自己散文中确实存在的知识差错和来自读者的批评,从来就是视若无睹、全盘否认的。实在挡不住了,就以推诿来敷衍搪塞,甚至用谎言蒙人。其结果,就使原来许多真诚地关心、爱护、支持和赞扬过他的读者,逐渐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和好感,甚至厌恶有加,批评不断。这种引人注目的变化,难道不值得号称“文化史学家”的余秋雨先生深长思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