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谦和平易的叶圣陶先生

作者:金 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五六年间,我因了写作书稿《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机缘,与叶圣陶先生有过10多次书信来往。圣陶先生是著名的文学家和教育家,又长期担任过教育部副部长等高层领导职务。而我与圣陶先生通信的时候,他已年近九十高龄,还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文史馆馆长,公务之忙,可以想见。他却能无论事关大小巨细,凡有来信,必作答复。这是使我这个无名之辈十分感动和钦敬的。
  叶圣陶先生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在小说、散文、童话创作和发现、扶植青年作家(如巴金、丁玲、戴望舒)等方面,对我国现代文学的诞生和发展,都作出过重要的贡献。但在上个世纪中叶之前,环顾全国文学研究界,虽然也有一些文章,在谈论着他的创作,却多系对其某一名作的重复评价,而缺乏全面的、系统的研究专著。我从六十年代初开始,便有意要填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的这个空白。后因十年“文革”而中断。到七十年代后期重拾旧稿时,我为了向叶老询问、请教一些有关他创作上的问题,也为了得到他的支持,从1977年8月起给他写信。信中除了向他汇报我正在写作一部研究其创作的专著,还请求他在拙稿完成以后,能为我审阅一过,以免与他的文心和创作风貌出入太大了。叶老在收到我第一次去信后第二天——1977年8月17日,即复信说:“大札昨日转到,诵悉种种。我所作素不自满,听人谈起,常觉汗颜。足下乃欲综论之,虽不敢劝阻,私心总以为似可无须。”叶老在创作上有过突出的成就,他却能以一般作家所难有的那种谦逊与平常心,去看待有人在研究其创作这类事。他这种想法与态度,在以后给我的复信中,还多次表述过。如在1978年5月6日信中,回答我提出的他在创作特色上有何追求时说:“我本人惟觉殊少特色,平平而已。此非谦辞,希幸亮察。”1979年2月3日的复信中则说:“评论拙作,成稿十七万字(指我当时写出的评论叶老创作的初稿——笔者),闻之感愧。我总觉拙作浅薄,不值研讨,偶见赞许,辄为汗颜。”1979年8月3日信中又说:“我以为我作大都平常,不值得批评家重视。足下以为是谦辞,其实乃我之真实想头也。”
   叶老早期的一批文言小说,虽也发表于《礼拜六》等消闲类杂志上,但这些作品,多方面地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世态人情,尤其是从—定程度上揭露了旧社会的黑暗状况,反映了劳动人民受剥削、受压迫的痛苦生活,是当时社会历史条件和文坛氛围下难得的现实主义作品。但叶老的这批小说,一直没有结集出版过。我在研读其创作的过程中,觉得如能将这批作品汇编出版,无论对全面了解清末民初整个小说创作的面貌,还是对叶圣陶这位作家创作进程作全面、深入的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但当我向叶老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在1979年10月13日的复信中明确表示:“我之集子,只望其少出,因其幼稚浅薄,不值得流传。来函言将我早期之作汇印之,请恕我不表赞同。我手头虽无此诸篇小说,然我确知其不值一观也。此点乞原谅。”
   对我在去信中多次提出的,请他审阅拙稿一事,叶老先是以视力不济而婉拒。他说:“我身体尚可,然近年来几乎不能稍用心思,偶作小诗,即致失眠,故恒自戒勿萌有所作之想。近三月来左目底部微出血,视物象模糊且歪斜,看与写单靠右目,异常不便,且感疲劳。以故只能少看少写,报刊几乎不看,作复书只能信笔乱挥,来书言将大稿属看,事实上难以遵办,惟有请求原谅而已。”(1977年8月17日信)由于我当时年轻,不懂事理,不知深浅,在叶老已经表示不能审读书稿后,又提出由他请一位熟悉其创作的同辈作家审读的要求。叶老则在1977年8月25日的复信中说:“我之不能展读大稿,目疾与不能多用心思之外,尚有一因,即大稿所论乃我之所作也。”并说,他“既不应参与品评己作”,“又何敢”请他人“代之”呢?
   由不能审读我的书稿,叶老在复信中,还多次谈到过作家如何对待与己有关的评论问题。1979年10月13日复信中说:“我想作者评者各有其自由,作者只须自信其文值得写,而且认认真真写,就可以打算发表。批评是人家的事,评得对,我接受,评得不对,尽可不管。” 1980年6月20日的复信中又说:“我向有想法,评论某人之为人或著作,只须直抒己见,不必交某人过目。评论写成,刊布于报誌,俟读者辨别其当否。在被评之某人,此时亦为读者之一,如觉言之中肯,当然会心一笑,如觉说得欠当,亦宜承认作者有其言论思想之自由,不加责备。”1980年,我在东北《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编辑出版的《现代文学论集》上,发表了一篇综论叶圣陶童话创作的文章。叶老在“大略翻阅”之后复信说:“知称誉过甚,使我惭愧无已。以我妄想,评论最宜瑕瑜并举,则于读者作者两皆有益。”叶老关于“作者评者各有其言论思想之自由”一说,对如何处理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问题,是很有指导意义的。如果我们的作家和评论家,都能相互承认并尊重对方的思想言论之自由,文坛上无谓的争论,也许会少一些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有家人在一家美术出版社工作,作为责编,每年都能得到部分挂历,以此赠送亲友,也是情谊的一种表示。住在本市的,给他送上门去,自会当面感谢一番。寄往外地的,则就大多石沉大海,少有反馈的消息了。其间,叶老却是一个例外。我每寄一次,他都有热烈认真的回音,且对挂历上的那些名画每有所评。如1980年1月12日复信说:“惠贶名画半月历,感激之至。……所印名画皆所熟悉,而页幅大,印刷精,足资细赏。全家展玩,皆高兴之至。”1982年12月17日信中说:“承蒙寄赠明岁月历,顷已收到,不胜感谢。此月历全收扇面,颇觉新鲜。以于非阐之作为多,其所作皆有独创意味,览之心喜,殊足珍也。”叶老以为,寄给他的挂历,是我特意购买的,故在1981年12月25日复信中说:“今年月历少印,相戒勿馈贻,足下殆特购之矣。”说句实话,我不是个很大方的人,当时也没有富裕到能够自掏腰包,去买些价格不菲的挂历挂号邮寄。我只是在借花献佛而已。收到他人寄来的挂历,是不是给个回音,这是屑琐小事,双方都无须认真。但便是在这类屑琐小事上,叶老也显示了老一代知识分子完善人格的自觉修养。这里顺便提一下,在叶老给我的 16封书信中,没有一枚信封、一张信纸是来自公家的,都是他自备的平常百姓所用的那种信纸信封。这也是令我肃然起敬的地方。
   叶老在给我的信中,曾多次这样表示过:“津京相去极近,何日得暇来京,晤面倾谈,良深殷盼。”但由于我怯于拜见名人,也考虑到叶老年事已高,不便打扰,而正在写作的《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稿,又迟迟不能完成,所以一直没到北京去,向叶老当面问候、汇报和求教。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一次趁在京开会的间隙,到东四八条拜访了圣陶老人。当时,他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校读什么书稿。我不敢多耽误他宝贵的时间,只是向他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书稿写作的进展情况。他听后说:“关于我的创作,我在给你的信中已多次说过,不值得评论家们留意。但一些同志还是热情不减,锲而不舍,你也是其中的一位。我既然不能劝阻大家,只好听之任之了。你尽可直抒胸臆,不必有什么顾虑,放手去写就是了。”
   据其长子至善先生在《<叶圣陶答教师的100封信>前言》中说,给叶老写信的,多数是不相识的读者、作者或教师,他不只一一答复,迟复了几天,还要向对方道歉。他多次说过,人家把信投进了邮筒,就在巴望你的回信,你不尽快答复,怎么对得起人家呢?叶老一生所写的信件,总数要在二万五千封以上。在写信一事上,他可能创造了一个世界纪录!由此,亦可见其真挚诚恳和平等待人之一斑。我在另一篇相关的文章中谈到过,由于数十年间的文字工作,叶老晚年视力极度下降,戴了度数很高的眼镜,还要加上放大镜,才能看书写字。一张16开大的信纸上,只能写上四五十个字。而且越到后来,字写得越大了。见了这样的信件,我怎能再去打扰他呢?因此,后来我有什么要请教的,就去信麻烦至善先生了。而至善先生有乃父之风,也是有信必复,且能想方设法地去满足对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