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真人周涛

作者:马晓丽




  周涛是真人。
  从真的意义上讲,似乎只有儿童才算得上是真人。所以说周涛是真人这意思就跟说周涛是儿童差不多。
  其实周涛就是个儿童,不信你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就会明白我没说瞎话。周涛眼里闪烁着的那些内容只有在儿童眼里才能寻得见:不设防、不回避、不谦虚、不造作、有点顽劣、有点赖皮、有点放肆、有点狂傲。
  周涛不谦虚几乎到了有口皆碑的地步。许多年前就听说他宣称自己是“全军第一美男子”。且不说他自封的这个称号是不是准确,单这个说法就冒了全军之大不韪,明摆着是要气熬全军美男,明摆着是要成心与全军男儿为敌!我就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发出不忿的声音,说周涛这小子也太狂了,说周涛这家伙自我感觉也太好了!那时我还不认识周涛,就问,那你倒说说周涛这家伙究竟算不算是美男子呢?对方总是沉吟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回答:不过说实话,这小子也真他妈的够潇洒!恶狠狠的语气中充满了赞赏和无奈。
  与周涛夫妇一起去大连,途中周涛又没夹住尾巴,忍不住对着他的妻子马文和我吹嘘起来,说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美女如云!马文和我一起侧目,说周涛你别得意得太早了,离开了你那一亩三分地,大连女人谁认识你?到大连后的前两日果然清静,我和马文忍俊不禁开始奚落周涛,故意大惊小怪地轮番向他表示亲切慰问,说啊呀周涛,你想象的美女都跑到哪里去了?其实不如云也没关系嘛,有个把孤影也算对得起你这点心思呀!周涛就情真意切地做翘首状,结果果然就盼来了个美女。美女是散文作家素素,素素婀婀娜娜地一坐下就开始表达对周涛的崇敬之意,全然不顾旁边有人,竟从在学校读书时喜欢周涛的诗歌说起,直说到周涛散文对自己的震撼和影响。周涛的脸上顿时光芒万丈,几乎每隔五分钟就大声称赞一句:“好!”可恶的是他在兴奋之余还不忘关照我和马文,时不时得意地瞟上我俩一眼。尤其是在素素说到许多崇拜周涛的女士听说他到大连来了,都希望能有机会见见他时,周涛竟激动得跃身而起,大叫一声:“好,素素好!”急不可待地与素素热情握手,在我们面前摆足了胜利者的骄傲姿态。
  不过周涛也有骄傲不起来的时候。周涛与王中才一起出去游历,走到哪里人家都喜欢让他们题字留念。王中才不怵,提笔运气,笔笔有功底,字字都秀丽。周涛没练过毛笔字,只落了个在一旁看眼儿的份儿。想必是受了一路的刺激,分手时,周涛甩给了王中才一句话:我回去就练字儿,不信还写不过你个老匹夫?!王中才只宽容大度地微微一笑,他才不信周涛的疯话呢,练字是那么容易的吗?没个三年四载五冬六夏的历练,你恐怕连柳公权颜真卿欧阳询都分不清!没想到,半年后周涛直抵沈阳王中才家中,下车伊始便大呼小叫地要笔墨砚台伺候。不须酝酿,也不用运气,周涛上来就挥毫泼墨,一张接一张地狂书起来。王中才定睛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字写得好赖且不说,居然每幅字的后面都堂而皇之地题款:供王中才老匹夫临摹!据说,周涛的字此时已在新疆亮响了牌子,经常在报纸上露脸呢。仔细端详,那字虽无经年描摹的根底,但形态恣意,狂放不羁,走笔不俗,骨力刚毅。如今的周涛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索字了,周涛于是感觉好得不得了。为了不使他昏昏然落得个骄傲使人落后的悲惨下场,我打定主意不张口,坚决不向他求字。一日,周涛一脸真诚地对我说:“晓丽,我想求你一件事。”我从没见过周涛这般神情,想他定是碰上了为难事,立刻义从心起,脱口就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周涛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你能不能向我求幅字?”见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作为回报,我可以向你求幅画。”说罢,做期待状殷切地望着我。我立刻笑喷了,手指着一脸坏笑的周涛,上气不接下气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我的虚荣心既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然再不肯辜负了这个正中下怀的好机会,立刻心甘情愿地备好笔墨请周涛赐字。周涛大悦,一连挥笔写了数张,给我的,给我老公的,给我们夫妻的,不一而足,连我上小学的女儿也未能幸免。
  周涛率性,碰上对不上眼儿的人和事,立刻弄出脸色来,情急之间连个过渡段都懒得设。而且不管你在一旁多尴尬,他决不姑息迁就,一点恻隐之心也不存。我带他去看我写过的一位陶艺家,这位陶艺家也是个率性之人,而且人来疯,见来的都是文人就忍不住谈兴大发,满嘴跑舌头越说越不在行。别人都能耐得住,都明白既然拜到了人家的地盘,讨得了人家的陶艺,就应该让人家感觉良好,不就是花点时间豁上耳朵让人家快活快活嘴嘛。偏周涛就耐不住,把个脸弄得像只铁皮鼓,不用敲也听得见梆梆作响的气声。本来晚上是要一起出去吃饭的,但临要走了,周涛却突然指着陶艺家气势汹汹地问我:“他也去?!”那意思分明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立刻傻眼儿了,两边都是我的朋友,两边我都不想得罪,可一看二位这架势,我哪敢让他俩坐同一张桌儿呀。就凭这俩主儿的秉性,搞好了是个不欢而散,搞不好指不定给我弄出个命案呢!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哄住陶艺家没跟我们一起去吃饭。连我都觉得自己挺可耻的,人家热情洋溢地接待咱们,诚心诚意地拿出作品赠送咱们,咱们可倒好,到了要上饭局的时候一拍屁股就走人,把人家自己晾那了。可周涛却并不觉得自己可耻,他觉得可耻的是那个陶艺家。一出门,周涛就义愤填膺地说,你没看出他那些东西里充满了对女性的不尊重,充满了对性的暴力倾向吗?可耻!他有什么权利轻贱女性?!有什么权利轻贱性?!我无话可答,暗暗吃惊周涛的敏感,吃惊周涛一语点破了我一直未能说出的心理感受。据周涛自己表白,他早就憋不住了。他说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才不会这么克制自己呢,非当面让那家伙下不来台不可!我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谢天谢地,原来他已经很克制了,原来他已经很给我面子了,看来我还真应该好好感谢他才是呢。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几乎都把它淡忘了。没想到前几日周涛在电话里谈我的长篇小说时,说着说着突然嘿嘿笑着揶揄了我一句:“原来我还以为你只能写那种什么陶艺家呢!”我这才发现这家伙居然至今还对那个陶艺家耿耿于怀。
  周涛记仇。当年周政保与周涛同在新疆军区创作室共事时,有人向周涛传言,说周政保私下说了一些对周涛不恭的话。周涛听后勃然大怒,既不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也不做去粗取精的耐心筛选,更不找周政保当面交流,而是立刻全盘接受,当即做出决定:再也不理睬这小子了!在此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周涛就没与周政保说过话。你想啊,同在一个创作室,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般人都绷不住这个劲儿,亏他也真能绷得住,而且一绷就是两三年!后来,开周涛第一本散文集的研讨会时,周涛发现周政保也要参加。第一反应当然是这家伙肯定要逮着这个机会进行报复!周政保是谁呀?周政保是搞文学评论的!搞文学评论是干啥的?搞文学评论就是专门修理作家的!人家如果借这个机会修理你,你连接招的机会都没有!周涛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时周涛脱口就冲出一句:“他来干什么?!”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谁都以为周涛肯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周政保来参加这个研讨会,但结果谁都猜错了。周涛虽说记仇,可历来做人不小,真到了征求周涛意见的时候,周涛居然很大气地表示同意了。周政保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周涛突然不理他了,而且持续了两三年,这事换谁都得问个究竟吧,周政保偏就木讷着,该干啥干啥,该吹捧谁吹捧谁,该修理谁修理谁。来参加周涛的作品研讨会,周政保仍旧木讷着一张脸,既不为三年的疏离而生怨,也不为周涛的姿态而感动。还是该干啥干啥,该吹捧的地方就吹捧,该修理的地方就修理。周涛没想到不理周政保的这几年间 ,周政保竟一直没放弃对他作品的研究,评价得鞭辟入里、公正客观。周涛是那种记仇快释仇也快的人,一旦点准了穴位立刻就云开雾散,满世界都是天大的太阳了。当天在晚宴上,周涛就举杯给周政保敬酒,毫无保留地坦言自己是因为轻信了他人传言而对周政保心怀不满。并且一如既往地既不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也不做去粗取精的耐心筛选,更不与周政保当面核实,当即断言:周政保很可能根本就没说过那些话!于是,两人饮颈干杯,尽释前嫌。几年前,有家杂志想约一篇写周政保的文章,征求周政保的意见问谁写他合适时,周政保提出的第一人选竟然是周涛。周涛听后欣然同意,逮住这个机会过了把敲打批评家的瘾。当然周涛也是该干啥干啥,该吹捧的地方就吹捧,该修理的地方就修理。据说,周涛在这篇文章里坦诚地说出了与周政保结怨的事,并且绝对是以自我批评为主。这家杂志的主编看到此文后,感动得满地乱窜,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一遍遍地感叹:看见没有?这才是大家!都是大家,都是大家啊!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告诉周涛我认为他是个儿童。周涛先是承认了自己是儿童,又补充说自己是个老顽童。但很快就露出了赖皮相,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我也是很世故的,我真的很世故。还反问道,我要是不世故能混到现在吗?我说那你就举例说明。他就举不出来了,想了半天才说了一个:比如我见了当官的也会说几句让人很舒服的话嘛。我说这不算。他说这怎么不算,这是典型的奉承领导嘛。接着就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要在社会上生存就不能学旧文人那么酸气,谁一生不钻几次狗洞?谁能保证一生不钻一次狗洞?我说你理论基础好得很呀,那请问你钻过狗洞吗?他想了想说,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也是可以钻狗洞的,可惜没人逼着我钻呀。我说如果真世故没人逼着你你也主动申请去钻了。他这才心有不甘地承认道:可也是,本来世故得好好的,可惜总是一到紧要关头就原形毕露了。
  我特想告诉周涛,他表白自己世故的时候,常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最喜欢讲的一个周政保的段子。有一次,周政保推着自行车在周涛前面走,周涛突然发现周政保体型保持得不错,至少没有自己那种逐渐凸起的肚子,就忍不住夸奖了周政保一句。据周涛形容,周政保听到夸奖后,深情地回望着自己的后背说:“我的身材可好呢。”每当讲到这里,周涛都会大笑,说你看周政保长得像个龙虾似的,还还还说什么我的身材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