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文化的作用有多大?

作者:高俊林




  毛志成先生的文章,一向文笔犀利老辣、富有批判精神,在当前的学术文化界自属佼佼者。但最近读到了他的《厚重的文化之袍》一文(原载《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3期),其中的观点却极为偏颇,使人很不以为然。
  在这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章中,毛先生对于文化的态度颇有些暧昧甚至前后矛盾。文章一开始好像是说文化没什么作用,并举例说秦始皇之所以能够统一全国,在于“秦的优势之一,就是没有文化负担”。但到了文章后面,文化似乎又有了作用,“是社会所必须的”。并认为中国要“入世”,与国际接轨,就要“改变中国尚未达到先进水平的某些现状,改造中国文化”。至于改造的手段是,对现有文化“大泼冷水,甚而逼其结冰,从零点中提炼出结晶体”。这个话说得有些含糊,我半天没弄明白。后来一想,噢,毛先生是在做实验呢。似乎是将文化先放在类似于烧杯的容器里,泼水冷却至摄氏零度,搞一个物理变化;然后再“提炼”,来一个化学反应。但我对毛先生的这个实验能否成功颇感忧虑,我怕的是不但提炼不出结晶体,反而变成废渣,把原材料也给毁坏了。
  毛先生要给文化做实验的直接动因是,认为现在的文化太多太滥,有添乱之嫌。在这一点上,我和先生恰好相反,以为文化多总比文化少好,有文化比没文化好,提倡“知识经济”也要比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好。虽然一时难免鱼龙混杂,真伪杂出,但大浪淘沙,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任何事物都需要一个过程,时间最终会检验一切。多元文化的出现值得我们欢迎,因为它是一个逐步走向成熟、健全、文明、理性的社会的重要标志。如果任着文化一味地叫嚣于“干预社会”或一味地耽溺于“玩乐”,最后恐怕都不免要走火入魔、陷于极端。这一点在西方社会也一样。譬如法国,既有批判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也有唯美主义的波德莱尔;既有激进的萨特,也有平静的罗伯.格里耶。而在英国,有高尔斯华绥、奥威尔等人主张讽喻现实,干预社会;但同时又有王尔德提倡要“为艺术而艺术”,还主张讲“诳语”呢。没听说过欧洲因此觉得文化负担“厚重”,从而放缓了发展的步履。
  毛先生认为中国的文化因厚重而太“累”了,所以反感曹植的《洛神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等文章,说它们大都是“玩文字,玩文墨,玩文采”。其实,乔伊思的《尤历西斯》、福克纳的《躁动与喧哗》,再加上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才是真正在“玩”文化呢,也好像没怎么干预现实,可并没有影响到它们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名著。毛先生还说《离骚》、《红楼梦》等等于实际社会毫无作用。但不知想过没有,在过去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皇权专制体制下,中国的文化中更多的是《二十四孝图》、《太上感应篇》、《大义觉迷录》一类的玩意儿,恰恰缺少《离骚》、《红楼梦》这样的东西。现在先生连这一点也要抹煞,何太忍耶?虽然古人云“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但中国历史上始终欠缺怨与怒的文化,更多的只是安乐与哀思。在治世里是欺瞒与蛊惑下的欢呼与掌声,在乱世里是压迫与摧残下的呻吟与眼泪。二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文人们都没有挺直过身子,或是自己主动地卑躬屈膝,或是被人家打断了脊梁骨。如此种种,原因多多,岂可以文化“厚重”二字以蔽之?健全的社会能够产生健全的文化,病态的文化只能是发育不良的社会的产物。毛先生似乎在这一点上本末倒置了。只就文化谈文化,成则文化之功,败则文化之罪,未免隔靴搔痒。
  我以为,评价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不能离开其所身处的具体历史情境,否则要犯“关公战秦琼”式的错误。例如毛先生说屈原“反对秦对全国的统一,不乏政治上的迂腐意识”,我就不大同意。我的印象是,屈原的确反对“秦对全国的统一”,但似乎并不反对楚对全国的统一。因为当时秦与楚是最强的两个国家,都有统一全国的实力。而屈原是联齐抗秦以统一全国的路线的积极策划者,不过他的主张没有被采纳而已。历史当然不容假设,但我们无妨假设一下,如果楚国统一了全国,也许中国老百姓以后的日子要相对好过一些。毕竟楚国文化发达,不会出现后来的焚书坑儒现象;而高度集权的封建帝王专制也是从秦始皇正式开始的。再如说秦始皇的错误在于“没有对同时代作家如荀况、韩非、商鞅等人的‘时文’做出应有的推崇和宣介”。其实,秦始皇的错误恰恰就在于对这些“时文”过于推崇。史载他对于韩非的文章叹赏不已,据说发兵大举伐韩的动机之一就是想要得到韩非本人。虽然韩非并未被重用反而死在了秦国的监狱里,那是牵涉到具体的政治斗争,并不影响法家思想成为秦的统治思想。与韩非同学、身为秦国丞相的李斯就是直接的推行者。实用的法家思想固然使秦国迅速强盛,而一味强调法、术、势,也使秦朝短命而亡。更糟的是,此后的封建帝王也跟着学,不过更巧妙了一点,羞羞答答、半遮半掩地搞了个“外儒内法”,结果流毒了中国社会达两千年之久。
  至于毛先生责怪司马相如、李白等只说大话,“没有写出一则有真知真识的治世简论”。我在这里倒要替这些古人叫起屈来。谁说他们没有治世理想呢?司马相如曾劝皇帝“解酒罢猎”、与民同利,李白也想“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可皇帝不理这一套,偏偏要将他们“倡优畜之”,作为太平盛世的点缀。用毛先生的话说,皇帝是在“逗你玩”呢。热脸讨了个冷屁股,你让他们怎么办?起来反抗,拓展自己的话语空间,显示自己独立于皇权体制外的力量?只是这样一来,身家性命难保,我们今天可能连读“欲讽反劝”的《上林赋》这一类文章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鲁迅对此就很不以为然,认为中国的陋习就是“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而放过了真正的责任者。
  另外,以《红楼梦》为例,毛先生痛斥大量的红学研究著作,说“何苦来呢?真有本事,再写一部高于《红》的作品比什么都强!”幸亏我本人不是吃《红楼梦》饭的,否则听了这句话只有自杀的份了。但我听说西方研究莎士比亚的人也很多,有“莎学”之称,似乎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批评。再说了,对于更古老的希腊罗马神话,至今研究者依然不乏其人。毛先生总不能强求他们再创作出新的更好的神话来吧。能创作出更为优秀的作品当然好,只可惜人类历史上像曹雪芹、莎士比亚这样的天才寥若晨星,几百年才出那么三五个。所以研究本身就是一种继承,是一种文化精神的薪火相传;急是急不得的,否则就容易闹出“文革”时期“村村出一个杜甫”的笑话。
  为了卸除所谓的“文化负担”,毛先生对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这一举措暗露欣赏之意。其实焚不焚书都与国家兴亡没多大关系。秦始皇焚书也没有挽救秦朝短命而亡的命运,坑灰未冷而山东已乱。二十世纪的希特勒也曾大举焚书,应该没有什么文化负担了吧,可数年之内,曾经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土崩瓦解。至于南朝时的梁元帝在国家破亡后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悲叹“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除了表明他不过是一个至死不悟的糊涂虫以外,实在还是吃了太看重文化作用的亏,当初以为它真的能够治国平天下、派上大用场呢。所以我们不但不应该感谢他替我们减除了一部分文化负担,反而要痛诋他为毁灭文化的历史罪人。蒙古人所建立的元朝倒是十分反感文化,一度连科举考试也取消了,应该是最没有文化负担了,可照样灭亡,连一百年也没有支撑下来。相反的例子也有,三国时期,文化相对落后的吴蜀却是最终被文化发达的曹魏给吞灭了。可见文化负担的说法,不大能够成立。
  在俯瞰古今、横扫千军之后,毛先生所推崇的现代人物就只有毛泽东与鲁迅了,认为他们作为“具有文人属性的人显示了特殊的实用能量”,“对社会都产生了巨大而实际的干预能量”。毛泽东的确具有浓厚的文人属性,但首先是一个政治家。他对社会的干预能量之大,有目共睹,直到今天我辈依然真切地领受着其深远影响,毛先生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就不用我在这里饶舌了。至于鲁迅,请容许我说一句近乎绕口令式的废话:鲁迅的产生有其特殊性,鲁迅只能产生于能够产生鲁迅的时代。而且他的干预能量是否真有毛先生所说的那么大,我还真有点怀疑呢。似乎鲁迅自己对他在这方面的力量也很不满意。他将一个杂文集子命名为《而已集》。而已者,如此而已也。他还曾经说过,“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门大炮就吓跑了”。至于他在《为了忘却的纪念》里的悲愤:“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苟延残喘”,在《无花的蔷薇》里的沉痛:“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这些话语,我们能够轻易忽略吗?
  文化自有其特殊作用,不能完全抹煞,但也不宜被过于夸大。在干预社会方面,一支笔到底能有多大力量呢?批判的武器是永远不及武器的批判的,正如动人的情歌往往是求爱或失恋以后的产物,接吻的嘴便不再唱歌。这些都是老话了。所以寻找文化“厚重”以至于衰败的原因,不能从文化本身去找,恐怕还得在文化之外去找,因为区区文化毕竟只是所谓的“受经济基础决定的,政治法律制度等上层建筑制约的,悬浮得更高的意识形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