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文化反刍篇

作者:毛志成




  唐诗才是新诗
  
  律诗盛于唐际,曾将此前的非格律诗称为古诗。言外之意,唐的格律诗才是“新诗”。近代有人将“自由诗”(即无律无韵、肆意写出的诗)称为新诗,其实错了。楚辞汉赋大都无律无韵,屈原的诗索性被人称为“长短句”,颇自由,但却被唐人称为古诗。唐诗成了“新诗”,新就新在懂了语言秩序。近百年来的“新诗”之所以成就不显,亵渎语言秩序是失误之一。遗憾的是,眼下的诗人始终未悟。
  
  文艺复兴何以称之为“复兴”?
  
  十四至十六世纪兴起于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那样的运动为何称为“复兴”而不肆称为“突破”、“超越”、“革命”、“飞跃”?看来,此中毕竟含有一点谦虚意味。“文艺复兴”的总体宗旨是对古希腊文化、古罗马文化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回归和崇扬。
  由此我想的倒是另一种感悟:有些很有能量的文化运动,恰恰不醉于使用“革新”、“革命”之类的响亮口号,而只使用“复兴”、“回归”之类的谦词。也许,那才是真正严肃的文化运动的朴素本色。
  
  “觚不觚”及其它
  
  几十年前,中国搞“批孔”、“批儒”的时候,孔子的“觚不觚”一语,即“今天的酒杯哪里比得上当初周朝的酒杯”之意,曾是很典型、必须批判的重点“反动言论”,斥其为“迷恋复辟”。其实,古时、前时的东西可能货真价实,后来则越来越盛行假冒伪劣的事,而且愈演愈烈 ,有增无减,这却是不容否定的事实。有的东西很“新”,但造伪的现象也与此同步。某些叹息“今不如昔”的言论未必无据,甚而有真理含量,这是任何严肃哲学家、思想家都必须正视的。
  
  两句必听的戏言
  
  在对待中国“新诗”的态度上,有两个人的戏言颇有“个性”。一个人是鲁迅,他说:“中国的好诗到唐朝已经写完。”另一个是毛泽东,他说:“倒找我三百大洋不读新诗”。
  两句话都是戏言,是赌气的话。但那两句话是否有一点道理,却不能漫不经心对待。我看,倒是不妨从反面想一想:近、现、当代的中国“新诗”,在见识和文采上是否真的超越了唐诗?若是要别人花钱去买你的“新诗”集,肯于出资的有多少?
  
  越“神圣”越近于悲剧
  
  人类的文明史上,常有借用神圣口号而鼓动自私、狂热的愚民去弄出的暴力集团,干出貌似正义而实则荒唐的悲剧。西方中世纪受罗马教皇煽动的“十字军”,还有后来的纳粹“党卫军”,以及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红卫兵”,都是愚昧兼私欲的产物。
  1095年,罗马教皇煽动起的“十字军东征”有8次,共计200年。神圣口号只是口号,一路上的掠夺、烧杀怵目惊心。最可悲的是“儿童十字军,年龄大都不超过12岁,后来死掉了五六万人。
  有时,口号越神圣越多灾难。
  
  与伟人共鸣一次
  
  读恩格斯的著作,我读不懂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我却由衷地崇拜他。理由至少有以下几点:一,即使在自然科学领域,恩格斯也走到了同时代人的最前沿,是提出“-1”可以开方的第一人;二,他给“生命”下的定义是“蛋白质的一种存在方式”,比任何生物学家都精准;三,他认为“只有当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统一的时候,才是最完美的共产主义”,这是人文科学的最高见解;四,他著作中的语言既有贵族感又有平民感,既典雅又能通俗,是任何文人的行文典范。
  
  司马相如识辨
  
  中国的文人出名,往往有两个参照系:一是文丽,并以此为才气;二是意傲,并辅之以旷达风流,多搞些逸事。随之,为其演义出诸多韵趣。汉之司马相如,唐之李白,可为代表。
  不过,读司马相如文章,特别是赋,实在只是为玩文而玩文而已,至多可供官家(如汉武帝)消闲解闷而于政于民并无实益。《文心雕龙》讥司马相如“文丽而无用”,于文学史上也“终居乎下位”,很可能言之有据。
  
  又妨反过来想一想
  
  孔孟之道,老庄哲学,程朱理学等等,当年有人拜之过虔,随后有人讥之过甚,似都无大益。我看倒不如反过来想一想:假如世上始终没有人关注过抽象道理,都认为那样的事是扯淡,甚而一律打倒,只承认“跟着感觉走”是唯一可信的真理,你觉得这是世界的福音么?
  世上不能有太多的人不务实事,天天聚在一起谈玄论道,但总应该有一些人去搞抽象专业。二者缺一,世界都是残缺的。
  
  关于“淡”的话题
  
  淡泊、恬淡、淡然、淡静,都是褒义词。尤其是淡雅,足可成为某种文学的一种“高品位”标志。但“淡”一经和十足的“无为”同义,有时也很可能与扯淡无大区别。
  做官只说谈话,做事只迷恋淡事,写文章只写淡文,对社会有益无益、对事情有用无用全然不睬,专一在那里玩“淡”,并以此去沽高雅之名,这样的人在事实上只是在误国、误政、误民。更值得去深思的是,他们的“淡”是凭空的么?一定要以别人的辛苦忙碌做代价!
  
  不可小看的“同化力”
  
  《红楼梦》中的刘老老,现在大都写成“刘姥姥”。我在写文章时使用“刘老老”三字时,十之八九的编辑大都代我“修改”成“刘姥姥”。最后我也没办法,怕编辑“修改”时费力,也只好写成“刘姥姥”。而实际上,正确的写法是“老老”,意指年纪大的人,与“姥姥”即外祖母根本不是一个意思。好多事本来是错的,一经被流行性的势力同化,坚持正确的人也往往向同化力投降。中国是同化力最强的国家,是喜是忧实在难说。何况,接受正确事物同化的人往往颇少。
  
  两千多年前的“现代派”
  
  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就有个名叫杨朱的人很出名,门徒也不少,名气不低于墨子。他的主张是“贵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据说最有震撼力的格言是“拔一毛立天下而不为”。以今天的某些人看来,杨朱不愧是“现代派”的鼻祖或先驱。遗憾的是“杨朱无书”,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长文或厚书。是专重“唯我”而不屑于写文章呢,还是那种“学说”最终无法被人承认并接受呢,很难说。
  
  不必拘泥名号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一文中,将清代小说的类别定为四派,如拟古派(举《聊斋志异》等为例);如讽刺派(举《儒林外史》等为例);如人情派(举《红楼梦》等为例);如侠义派(举《小五义》等为例)。
  细想起来,未必皆然。《聊斋志异》何尝没有新意识?《儒林外史》何尝没有深沉笔墨?《红楼梦》涉及的绝非只是人情;《小五义》的“侠”、“义”不乏奴才意识。
  文学批评,不必拘泥“派”的名号,应入实、入深、入细。
  
  杰克·伦敦的自杀
  
  1916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跳海自杀,年仅40岁。
  使我惊愕的是:他写的《热爱生命》、《海狼》、《深渊中的人们》,都写的是人的抗争力、拼搏精神,显示出了对种种困厄的反击,偏偏他自杀了。他本人有过水手经历,他写的长篇小说《马丁·伊登》也有水手生活史,结尾是主人公的溺水自杀,与作者的结局酷似。自杀的人或方法很多,水手的自杀采用投海方式,死前的心理活动也一定费解。也许,这正好证明他是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