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树树皆秋色》六人谈

作者:佚名




  南开大学中文系的乔以钢教授,不愿学生死读书、读书死,遂常邀约学生,于教学之余读书、谈书。这一回,她手下六位弟子读了方方的长篇小说《树树皆秋色》,个个面呈红晕,谈兴盎然,甚于以往。
  ·编者·
  
  毕竟她恋爱过了嘛
  
  刘华蓉是女人,所以女人的弱点她都有,比如虚荣自恋,女人相轻,比如损人牙眼,睚眦必报,比如害怕寂寞,渴望爱情。问题是,她是女博导,女博士已经是第三种人了,女博导就该是第四种人了吧?这种身份界定让她的高贵矜持、寄情山林,有点像古典文人的“身在山野,心在帝阍”。总满足于山山水水的幻想中,说明她的恋爱情商还和情窦初开的梦幻少女别无二致。华蓉是一个等待爱情等过了头的女人。华蓉的生命在等待中被抽空,只有职称的光环让她虚虚的内心有所充盈。而被她看不起的梅芜却是个成功女性,人家梅芜什么都有了,她还在望水止渴望山兴叹呢。
  老五的出现帮了华蓉。老五的力量是语言,是比梅芜还俗的痞子语言、搞笑语言。华蓉的恋爱情商的确不高,只有花季叛逆少女才对痞子感兴趣。当然,痞子代表一种生活情趣,与梅芜的不同。老五成功之处有三:一是夸她年轻漂亮,叫她女生,还在和梅芜的对比中满足她的虚荣心。二是夸她是北斗星,拍高级马屁,又在众人都陷她于不义时充当保护人,并且带有红卫兵保护红太阳时的热情和忠诚,满足了她作为博导被崇拜和作为女人被保护的双重情感要求。三是让她笑,一来缓解她博导生活的枯燥乏味,二来满足她作为小女生表现天真可爱的心理需求。老五一边给她她所需要的牵挂,让她觉得温暖;一边又给她她所不需要的神秘和若即若离,让她觉得痛苦。事实上,男人在暗处,就像猎人;女人在明处,就像猎物。华蓉对老五死亡的想象,是“英雄和混蛋都可能”,其实英雄和混蛋都是小女生喜欢的类型。为了血淋淋的想象,华蓉几乎痛不欲生,爱情在死亡的阴影里达到了高潮。老五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并不重要,他让华蓉经历了恋爱,就没有必要再出现了,华蓉再回归山林,心境一定不同。小说到此为止,生活还在继续,华蓉恐怕不久就该找个人嫁了,毕竟她恋爱过了嘛。
  
  哪个来得更坦荡
  
  若真是个“大团圆”的结局,我倒奇了怪。
  要不是被作者牵了鼻子跌宕在华蓉缠绵的恋爱物语中,我们的老五其实是个挺正点的“新人类”:和n个人真诚地恋爱再真诚地失恋,但别腻腻歪歪,一切与婚姻和永远无关;要有n个朋友,但别玩虚的,关键时刻要能拔刀相助;生活中要有n次痛苦的争夺与较量,但痛的时候也得快乐。
  如此看来,我们的老五为什么不能关心一个因自己的存在而渐渐高兴起来的美丽女博导?为什么不能在面对被半老徐娘“套牢”的危险时若即若离、适可而止?为什么不能在需要博导引见的时候,再让“哥们”一把,你从我老五这里得到的帮助也不少呀?老五既不是什么“完美情人”,也不是“大阴谋家”,两重身份他似乎都难以胜任。我更愿意相信老五从头到尾都按照他的逻辑在真诚着,只是他没想到这些在他的同龄人中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竟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如此潮起潮落,几近痴颠。
  我们也不得不诧异于华教授智商与情商的巨大悬差。那些小儿科的笑话竟让她的世界如此明媚;那些肉麻的恭维竟让她如此受用。华蓉实在有太多的方法和理由可以委婉地找到老五,可是她却仿佛无路可走:《英雄》公映的时候,全国人民早就用上了手机来电显示,而华教授竟不知!人际交往如此频繁的今天,大海都能捞出针,而华教授竟不会从一栋楼里找出个知名知姓的人来!最令人生疑的是一个中年成功女性和一个男人在电话里纠缠了这么久,快乐了这么久,还痛苦了这么久,竟然仅知其名!是老五过于聪明,还是华蓉过分天真?我们只能瞠目结舌。
  我们同样诧异的是华教授的“高雅”。她对高雅的定义是“不做”的。然而,华教授一面将山山水水幻想为知她疼她守她迎她还大声说情话的爱人,一面却嘲笑“爱也是一种俗事”;一面把窗外风景视为心之圣地,一面又在小伙子调侃的欢乐中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一面对功名利禄挥挥衣袖,一面又执拗地要将“雅”与“俗”分个你我高下……这比起梅芜那高悬在窗口的花裤衩,究竟哪个来得更为坦荡荡呢?
  
  电话、游戏、控制与自由
  
  阅读这篇小说,我们会很有趣味地注意到“电话”在其中的作用。可以说,没有“电话”,也就没有这篇小说。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叫“王老五”的人有意抑或无意错拨的电话将华蓉拽入游戏当中。此后,几乎每天准时来临的电话又让华蓉的生活和内心的节奏发生了改变,华蓉甚至在外出开会时特意买了一部手机,好和“王老五”专线联系。但是就在华蓉的情感逐渐升温之时,“王老五”却突然中断了和她的电话联系,让华蓉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华蓉慢慢恢复了平静,以为“王老五”已不在人世。但这时“王老五”却出乎意料地又来了电话。“王老五”的态度让华蓉明白,是该痛下决心结束游戏的时候了,于是她毫不迟疑地、一劳永逸地中断了和“王老五”的电话联系。
  《树树皆秋色》的故事一点也不复杂,情节也简单,它讲述的是步入中年的女性知识分子在坚硬的理性外壳包裹之下的内心欲求。这种欲求使她不自觉地成为情感游戏的被动一方,使她迷失自己,从而失去自由。但是清明的理性又能使她在最终清醒过来,变被动为主动,将游戏的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来决定,是否将游戏进行到底。能自己做决定而不是“被决定”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她是自由的。有意思的是,这一切都是通过一部电话来组接、转换的。罗兰?巴特曾经不无深刻地写道:“电话那端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暗示:我就要离你而去”。这句话有点道破天机的味道:和面对面的交往不同,电话确确实实构筑了一个极易让人迷惑的神秘化语境。在这个语境里是有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可以说,华蓉就是被“电话那端”每时每刻都会离她而去、也会准时而来的声音控制住了心神,理智上虽然明知不妥、情感上却成瘾般害怕着它的“离去”、等待着它的到来。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非得摆脱电话的纠缠,她才能找回本真的存在。
  通过电话,华蓉完成了自己主客关系的艰难转化。别小看了这个转化,因为它直接与个人内心的宁静和自由有关。电话两端不是两个普通的人在对话,而是一种关系在对话。这种关系有可能是自由的,也有可能是控制性的。华蓉的电话表明,一个人是能够通过控制电话来决定自己是否自由的。小说的结局也许出乎意料,也许在情理之中。但它至少暗示我们,作者对华蓉在电话前的转变是赞赏的,这种赞赏基于作者的这样一个信念:人有可能会陷入一时的被奴役状态,但人确确实实是可以自由的。
  
  谁能杀死浪漫?
  
  在这个网上恋情大行其道的世界里,一根电话线连起的爱情总是很“酷”,总能引人作无限遐想,读来不禁令人期待着那浪漫得也许让人目眩的结局。可读到最后,却令人大失所望也大吃一惊——就这样完了?!
  可仔细读来,却能感到,方方用电话线连接起来的感情,其浪漫只是似是而非。两位主人公都不够精彩,不够闪亮,其实支撑不起一段浪漫情事,正如同《电子情书》里如果少了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恩而换上了曾志伟与沈殿霞,即使情节完全不变,也让浪漫的意味荡然无存。华蓉乍看来清高自赏,以山为丈夫以湖水为情人,几乎是一个现代版本的梅妻鹤子。其实她竟也被那个俗透了的女人梅芜一语道破心事:你未必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寂寞!与老五的电话情缘虽然似是,其实而非,但却足以使华蓉的寂寞欲盖弥彰,而这份寂寞却不过是生活中再见也不怪的女人的寻常心事,而遇到老五以前的那份清高自赏倒几乎是不啻自欺;老五始终始终未得一见,但他的语言魅力是他唯一的闪光点,也是这场情事得以前进的原动力,可是他的夸夸其谈在这个网络语言铺天盖地、手机段子瞬息横行的时代里,其实不过而而,在旁观者看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如华蓉一样直笑得背过气去。
  他们通过电话线传递的千般心事,不过是用庸常生活的素材搭建出的貌似浪漫的轮廓,不过是一对寻常男女的痴痴艾艾与躲躲闪闪,在这样一个“非常男女”都见怪不怪的时代里,方方该用什么结束这场貌似浪漫的情事?不会是灾难,灾难只会令浪漫弄假成真而如泣如诉愈挫俞奋,君不见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一场战火竟能将男女之情点石成金?也不会是死亡,生离死别反而会令男女恋情意犹未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方方也不愿意从这场情事的结束中,推导出任何可以启迪后人的真理与箴言,从《桃花灿烂》、《船的沉没》到《埋伏》再到这部《树树皆秋色》,方方不仅一直小心地回避着宏大叙事,也回避着传世箴言。一场情事若能被“总结”出一个可以铭于高山的箴言,即使难说一定“浪漫”,但却至少也让人神往。所有的这一切,都可能坐实了这场似是而非的“浪漫”,可是方方却用了一个最具生活原味也最为漫不经心的逻辑结束了这场酷酷的男女情愫。让这段本来寻常但却被一根电话线荡起些须浪漫的男女之情,来自尘土也归于尘土。一场其实庸常却貌似浪漫的男女情事,令华蓉先前那些亦真亦幻的独身女子的浪漫心事支离破碎之后,也消失在庸常生活的黑洞里,了然无痕。
  
  老五分手乏术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男主人公——始终没有(或者不敢?)出现在太阳底下的老五。大家观赏他与智商极高、情商却乏善可陈的老处女梅教授在电话里进行拙劣的调情,同时心里纠集着无数疑问:他是谁?什么人?真诚抑或虚伪,良善还是阴险?最重要的是,他对华蓉的感情是真的吗?这个男人自始至终只有声音,并且在一个不期然的时间被戛然切断,于是我们很难按经验判断整个事件究竟是简单的感情游戏,还是由来已久的阴谋。
  老五的出现先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个误打误撞的电话,竟然敲开一位单身多年的女教授幽闭已久的心扉。按照常识推断,当一个男人至少数月如一日在一个暧昧的时间(晚上十点整)给一个女人打电话聊闲天,而双方从来无此约定;当他在她出差的时候一天几通电话嘘寒问暖,并因为没有掌握她的行踪而心神不定甚至勃然大怒,那么他对她的感情,就算还不是爱情,至少也已经突破了朋友乃至亲密朋友的界限。更何况在女人蒙受不白之冤,最为孤独无助的一刻,有这个人跳出来英雄救美而且并不要她领情,那么在男人心中两人关系的定位实在耐人寻味。
  这一切铺垫让结尾老五玩出的“乾坤大挪移”猛一看显得仓促突兀,可细想却似乎也有迹可循。两种可能:
  其一,老五最后的要求是一局感情博弈的衍生产物。人性是复杂的。爱慕与厌弃、奉献与利用的跳接也许只在一念之间。老五对华蓉的感情是真的,然而没有厚重到令他有足够勇气把自己浮出水面的地步,可再加上一个考博——自己当前最切身的利益——就够了。
  其二,老五从头到尾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从那个所谓的打错的电话,到后来的感情交流、仗义执言,都不过是步步为营的一局棋。高明的棋手老五既要惹得华蓉芳心大乱,又要以神秘感诱她欲罢不能。他明知华蓉生活枯燥,思维僵硬,就用些浅薄的耍嘴逗贫展示给她“另一个世界”的热闹;明知她自命清高,瞧不起梅芜的俗气,便投其所好一味贬低梅芜——可谓匠心可嘉了!如果他是假的,如果他那些关怀只是游戏太投入时不自觉的真情流露,那么他的沉着、耐心、精明、周到可真让人不寒而栗。而最后的功亏一篑,也许只因为到了关键时刻,他终于没耐性再铺陈下去而已。
  
  干枝梅的悲剧
  
  女主人公华蓉,一位独身的教授、博导,系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她的人生轨迹形同一个天使——天使并不可爱,因为“它”没有性别!文学作品中的高级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往往如此。在我看来,华蓉只是自觉不自觉地将鲜活的生命禁锢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就像一株“没有人间气息”(老五语)的干枝梅,枝杈上挂满了孤独、寂寞、衰朽的蛛网。家庭教养、教育程度、性别规范等等外在于她的东西,框定了她的生存模式,这一“模式”直接塑造她的个性特征,规驯她的肉体欲望,浸染她的仪态、行为和日常生活。华蓉的“清高”,不过是受禁锢的女人把牢狱变成光荣天堂的孤芳自赏。人生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学识/职称/地位/成就,而是如福柯所言所为的那样,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使自己偏离既定的轨道,打破和谐与平衡,释放自我,超越自我,去爱,去生活,去冒险,去体验,去变化,拒绝打上戳记和纳入模式,让生命自由地找到自己的空间。正如浮士德义无反顾地冲出安逸而死寂的书斋,去求索“广大的世界”。
  华蓉为自己设置了一个精神家园——她窗前的那片山林。“爱自然”是女性世界的关键词之一,某种意义上也是女性无法超越自己的内在性的标志。大自然在华蓉的生活中不仅是朋友、情人、丈夫,而且被提升为“价值”。然而,大自然其实并不是华蓉的“家园”,它只是“避难所”而已,在这里,她没有生命的飞扬,只有生命的沉寂,她的灵魂仍然是“绕梁三匝,无枝可依”。华蓉对自然的细密体验并不是真实的生命体验,而是她在想象中与自然的神秘交感仪式,在那些神秘启示的时刻,她与静止的自然无性交欢,繁殖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