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信寄马悦然

作者:流沙河




  悦然先生:
  “万事云烟易过”,而今蒲柳先衰。老来忆旧,想起一九八八年沪上金山之会,先生以及海外汉学诸家之言谈风貌,犹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伤岁月之难回,叹盛筵之不再,令人唏嘘,迟回久之。当时会上,国内外诸公发言有涉及诺贝尔文学奖者,其间怨怼之辞,甚嚣尘上,而箭矢猬集于先生。观其俨然“发动群众进行斗争”之势,予甚羞之。拿不到奖就骂,哪讲半点中华礼仪,还是什么学者。比嗟来之食更下作,那是闹来之奖,有何脸面。幸好没有闹成功,免得羞死人。矢集之下,先生上台发言,轻言细语,一一解释。我见先生低头说理之时,满脸醰红。非于理有亏也,实为闹奖者感到羞耻也。洵谦谦之儒者,“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吾于斯会识先生之涵养矣。
  会上我亦有论文《诗三柱》之上台宣读。论文虽无创见,念完幸蒙台岛及海外诸公鸣掌鼓励,盖嘉赏鄙人之半文言文也。文言文在大陆式微久矣,不图于斯会上听到了一点点。庄子所谓“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诚有之也。
  会毕返回上海市区,联欢于锦江饭店十四楼,群贤俱至,气氛甚好(闻不到硝烟了)。此时方有幸与先生晤谈兼识宁祖姊(她长我数月)。尤其可喜者我与宁祖可以算作是同学不同校,她读省女中,我读省男中,同一班级,实在难得。当时话及华西坝与东马棚街,如温青春旧梦,笑语欢然。今已幽明隔路,思之伤感。愿她天堂快活,阿弥陀佛。沪上金山之会,于今十六年矣,思之若梦焉。
  半个月前,友人唐君从台北为我购来先生大著《另一种乡愁》一册。春节空闲,烤火拜读,兴味盎然。每读到会心处,便说与内子吴茂华听。内子固不论了,便是鄙人,与先生虽有两次晤谈,其实亦并不了解先生。必待读了这部大著,方才熟悉先生之性情与学识,不但敬佩,而且爱慕。先生读《左传》之深入,研《切韵》之细致,译《水浒》之用功(发现林冲前面不识字,后面又会题诗之矛盾),析“大同”之独见,皆俱学术水准,不愧为当代之汉学大家。至于成都方言之研究,乐山方音仄声和入声之把握,在海外已堪称绝学,尤其难得。四川各地,惟乐山地区口语大量存在入声,其故伊何?鄙人以为应当感谢明末犍为人杨展。是他带兵守土,使剿灭川人之张献忠杀不进乐山地区。在先生熟稔的那一小块土地上,保留着真正的四川人,而入声亦赖此保留至今。纵观先生之学问,确如诗人商禽所说:“马博士不仅是汉学家,又是语言学家、方言学家、历史语音学家,后来又专研四川方言与古代语法,学问渊博,按我们四川话说:他的学问太大很了。”商禽身居台岛,根在四川珙县巡场,多次回来,在成都晤过面,摆过有趣的龙门阵“你等会儿(李登辉)”,令我捧腹。所言“太大很了”一句,乡情蕴之焉,谐趣藏之焉,只有川人懂得,以及川妹子之夫婿先生懂得。先生还知悉四川话“的”读“哩”,这个读音非常要紧。听一个人会不会说川话,首先就要听这个音。“的”为何读成“哩”?曰,急读之为dī,缓读之为dīlī,分离读之遂为lī矣。此说出自先生的老师高本汉,他说汉语有复辅音。“哩”正是“的”之复辅音啊。鄙人习《说文解字》已多年,屡试此法不爽。例如洛字从水各声,各而读洛者,洛乃各之复辅音也。瞧我班门弄斧,先生宜哂之也。
  《另一种乡愁》书中最见先生性情者,我认为是写峨眉山的那四篇。峨眉山径之上之下,一丘一壑,一云一水,俱入先生胸襟。八个月的见见闻闻竟成了先生的终身记忆,足见先生是个恬澹人物,同大自然有缘,本质不俗。现今俗物多如过江之鲫,看花则铺茵席而大嚼,游山则住宾馆而打牌,使吾将为花仙一哭,为山神一吼。在那四篇中,小和尚之活泼可爱,果玲法师之儒雅可亲,而又排异自守,与乎能海法师(在五台山)之拍案示寂,形象个个四棱四现,栩栩如生。先生莫不是从《世说新语》中有所借鉴耶?四篇之外,还有在《另一种道德》中亮相的厨子,一字不识的活庄子,他那样照顾逾墙的小偷,一副无是无非无荣无辱,等荣辱齐是非的澹漠之态,令人失笑,想气也气不起来。其间有大幽默存焉,有大智慧在焉。
  通观书中,知先生之为人十分温和,平生绝无壮烈之举,所以行文平实,无鼓动之腔,无藻饰之辞,却又别有气韵,娓娓道来,泠泠可听,使人悦然久之。而最能感动我这条读书虫的乃是解放军已入川,成都已被包围,蒋介石两天前已从成都逃到西昌,川军三巨头已跑到彭县,正在宣布起义的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日那天,你猜围城中的那位“马洋人儿”在干啥?《岁末日记》写得明白:“我正在读汉代的古诗和乐府。”
  在这篇《岁末日记》里,我还读到国画家吴一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圣诞平安夜在成都华西坝马悦然寓所共进晚餐,留宿夜话的记载。悦然先生,你可能不知悉八年之后他同我一样也当了右派,和我一起拉车运煤运米,和我一起每日清扫女厕所,后来又一起入深山背铁矿,夜间锯柴做打油诗。这和气的吴大哥先吟两句云:“风卷油灯夜色哀,难禁睡意频频来。”我接续两句云:“刀光斧影锯声里,大柴纷纷变小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得寿终,到仙家白玉楼作画去了。
  《另一种乡愁》书中,据我管窥,也有一些技术性的错误。敢竭鄙诚一一说之,供先生采择焉。
  ※P30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在湖南省,不在河南省。在河南省的是中岳嵩山。著《峨山图说》的覃钟岳,钟疑作锺,方有锺爱之义。
  ※P33一九五八年闹的是“交心运动”,非献心也。当时上面号召左派和中间派的知识分子交心,已被打倒的右派不与焉。你当时在北京目睹的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抬着纸做的红心,被打倒的右派哪有什么红心。监督我改造的左派同志说:“流沙河,你要挖自己的黑心!”
  ※P61不能说“点火盆”,应该说“烧火盆”。
  ※P75荀子的《成相篇》,你引注释说相是送杵声而杵是舂器,都不错。不过舂器在这里乃是建房筑地四人共举之杵。旧时筑地有专人吼号子,就眼前所见随口编唱词的句子,例如专人吼唱“修起那个儿子住哟嗬”,四人同时投下重杵,吼唱一声“嗨”。接着专人又吼唱一句,四人又一声“嗨”。如此随口编唱,▲缕不绝,以抒缓苦劳焉。成相之相字即今之夯字。相xiāng夯hāng音可转。打夯有别于抬重物。抬重物如木石一类的,“前者呼邪(嗨)”而“后者呼许(嗬)”,一般没有唱词。也有就眼前路况吼号子的,例如前路有水潦▲▲,前者呼“天上亮晃晃”,后者应“地上水凼凼”。又例如前路上有一堆牛粪,前者呼“前面一朵花”,后者应“莫要踩到它”。又例如前路要倒拐,前者呼“轱辘钱”,后者应“慢慢弯(yuán)”。总之,抬木石重物的不吼唱筑地打夯的号子。先生用前后邪许(嗨嗬)呼应来解说荀子的《成相篇》,鄙人以为不妥。
  ※P90台湾话问“你有没有读过这本书”,答“有”,先生听不惯,我也听不惯。鄙人猜想这种说法源自英语之have加过去分词以表达完成时态。这也许是恶质西化之一例吧?
  ※P116“石屋中学”应作石室中学,先生记误。
  ※P118“我的岳母她当上了巴县女中的第一个校长,一共当了十五年。”校长应该说“第一任”或说“首任”,不能用“第一个”。汉语习惯了“第一任”的用法,我们只得遵守,(用四川话说)莫得办法得。
  ※P123“煮开水”应该说“烧开水”。一锅清水之中,必须有物投入(米、肉、菜均可),方能谓之曰煮。若投入的是鸡鸭鹅,就叫炖了。事涉厨艺,中国人的动词丰富得很,可冠全球。一笑。
  ※P196“鸦片菸”应该作“鸦片烟”。菸仅用於水菸旱菸叶菸。菸字的本义指叶子的枯萎,而鸦片乃熬罂粟果汁而成,与菸无涉,故不能用菸字。
  ※P199“一九五零年七月初我接到成都市军事当局的通知:我两个星期之内必得出境。”所谓军事当局应作军事管制委员会(简称军管会)。
  ※P201“他在军队里打扑克牌赢得一大批钱。”应该说“一大笔钱”。语言习惯用笔而不用批,又莫得办法得。
  以上共十一条意见,如海鱼之一鳞,固无伤于《另一种乡愁》全书之瑰丽也。鄙人才疏学浅,那些管窥之见不过愚者一得而已。能与先生商量学问,真是荣幸之至。
  我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不再写新诗了。而回头研读古代文史方面,也谈不上做学问,不过自娱罢了。随信奉上拙著《庄子现代版》《流沙河短文》《书鱼知小》各一册,以及内子吴茂华之《明窗亮话》一册,供先生闲览。用四川话说,看到耍,混眼睛。敬颂笔健。尚祈赐教。二零零四年二月一日,成都大慈寺路,拜手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