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话说胡兰成

作者:陈 村




  胡兰成此人,不知如何说他是好。
  1996年我去香港,博学的吴洪森兄陪我跑书店,他极力推荐胡兰成的书,不惜推荐到把书买下送我的程度。那以前,听说过此人而已,我读过张爱玲但没读过胡的任何文字。
  这个胡兰成在日本寂寞,写过许多文章,出书十余种,涉猎很广。他自视有才有识,不管是不是有人要听,一径说下去。宇宙核物理,素粒子,先秦经典,禅,建国方略,共产党与毛泽东,他无所不谈,无不津津乐道。他没什么体系与中心,写到哪里算哪里,读他不像读钱穆先生的大道直行。他文字晓畅,指草言花,时有所悟,纵蹄而过,说他是才子并不过分。但空山无人,缺少张爱玲的故事托着,胡兰成的书写得再好,读它的人也少。
  一本《今生今世》(香港远景社,1976.10初版。似未删节)540页,“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记”只到33页,另外的几位民国女子就出来了。即便加上后头夹七夹八写到的张爱玲,篇幅还是很小。
  但就是这点东西,写出来被日后所有的张爱玲传记借用袭用。那些不那么聪明的人,用完人家的东西,还不忘骂他一句踩他一脚。在书店,我曾翻看过一本此类读物,一翻之下,觉得写得好的只是胡兰成笔下的一段,好到像一段梗阻,非动手术不能奈何它。
  很少有人深想,张爱玲为什么要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还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从不谦虚,不委屈自己。今人常把张爱玲想得很高很高,胡兰成很低很低,甚至有癞蛤蟆与天鹅之比。张爱玲的高,是因心地的洁净,一点点讪去的。只有她才说自己是从“尘埃”中开花,其他民国的共和国的女子,花都要开在荷塘月色里的。
  二十出头的张爱玲,见了胡兰成,她看重什么呢?上面她说了,“因为懂得”。其时她进入一生中最壮丽的创作状态,有人懂得她吗?现在还能找到傅雷先生指导她的意见,张爱玲读到,一定不会觉得傅先生是“懂得”的。从左翼或右翼的立场出发,从日本的大东亚立场出发,从文学的规范出发,都无法懂得张爱玲的文章,更不要说她本人。这时候,冒出来一个人,他却懂得,张爱玲就开出花来。
  许多正义在手的女性,口齿不清地为张爱玲的爱情惋惜。她们站在所谓“女性的立场”,当然地指责那个“负心郎”——他竟连张爱玲的心都敢负!可惜,天下并无什么“女性的立场”,正如没什么“男性的立场”。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又不抱团去打天下,又不去群婚群配,何苦牵出那么多人来壮胆。
  为张爱玲惋惜的人,可能应该先为自己惋惜。无数人的一生,所缺的就是这“懂得”的目光啊。多少才女活得风头无限写得花枝招展,却没遭遇高手写真,宿命地被岁月催老。胡兰成能看出道出张爱玲的好,吉光片羽,林林总总,好得分明,好得华丽。他随处指点,点出的正是风景,能让她永远地活。张的好,好到让人看了叹气。以前的才女都是听说而已,张爱玲的才,那么真切。青年张爱玲爱上这个“懂得”二字,因而心里欢喜。
  张爱玲把“懂得”和“慈悲”联在一起说。她没说“欢爱”之类动作性较强感情较浓的词,只挑了一个“慈悲”。胡兰成的出现、注视,是命运的慈悲,她所以开花了。她说得那么欢喜,映衬她一生的寂寞。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苏青的这一答也答得好,无怪被张引为知己。苏青介绍的张,是张的根本。女子的何等何色,必要亲见,是介绍不来的。时下的共和国女子也不懂这个道理,到处在找标签。她们什么都肯说,就是不肯说自己就是一个女子。
  胡兰成写得很素,不写“香腮”。人人都有的他不写,人人都会的他也不写。别人大做文章的地方,他一笔带过。这样的写作,气象好,对己严。时下的“三点式文学”,难堪之处也在这里,尚未写,大家就知晓了,在等你写出第四点,你能吗?胡兰成说出的话,看出的好,至今还觉新鲜,这是他的眼力和笔力。他写张爱玲,时时有感觉在走动。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婚书,胡说前两句是张写的,后面是他续的。文采是后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张签订的是终身,夫妇而已,无关岁月是否静好,现世是否安稳,张爱玲要的是婚姻的本议,世俗,坦然。而胡在婚姻中,左顾右盼,心中发虚,加了尾巴。人心一虚,就要靠技术来掩饰。因此他在婚书上也酸起来,以安稳来对静好。这才子聪明得太不是地方,婚书是人生写的,对得工有什么用?
  写这《今生今世》时,张爱玲还在,书一出来,胡兰成便寄她。除在私人通信中不满地小提一笔,没听到张爱玲有什么公开的说法,她也许不想再抬举他了吧。劫难中,张爱玲曾仁至义尽,在心里早已画过句号。
  张爱玲开过花了。她宁可回到尘埃之中,不当假花。她也不热衷结果。
  胡兰成的难说,在于常处两可之间。不能说他不可耻,也不尽是无耻。他可恶,但并非十分可恶,一不留神,从可恶滑向可气,再加一点可怜,就没法跟他算账了。他又聪明又蠢笨,此人真是什么都懂,连“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都知晓;人们攻击他的材料,都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且不当忏悔来写,事先堵住世人的嘴;他的书里有那么多的一厢情愿自得其乐就是他的笨了,一直笨到无耻。他心里大抵是卖弄的,笔下却很干净、妥贴、妖娆。张爱玲心有尘埃,以尘埃作底,所以不打妄语,一生不虚。胡兰成不喜欢有根,图一个漫天飞舞。
  再说他对女人。专心到如此,审美到如此,很少有人达到,他的目光竟被冠以“慈悲”的名。但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日后自作多情的多嘴多舌,在张爱玲,只是骚扰而已。在女人那边,一个男人,献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情感可颂?男人看不破这一层还要唱歌,自然是蠢货了。胡兰成对女人一视同仁,看后来的小周等也很用心用情,也指点妙处,但指一块粗石和指一块精玉毕竟不同。一再开花,那爱情也是塑料的爱情。读他的学术著作,恰如看他鉴赏女人,虽有灵光一现,其心魂毕竟散了。他的人生败笔也在这里。多的是赏玩的才情,少的是痴绝的刚烈。心爱古玩之人,玩到发痴,也把自己交给古玩,看它是看生命。而胡兰成,终究是把女人作了商铺的古玩。这个人,连张爱玲也挽他不住,只好由他去吧。
  有人把胡兰成比作贾宝玉,那也不是。贾宝玉不能不爱,胡兰成偏能不爱。贾宝玉肯为女人剐了自己,胡兰成更爱自己。
  在今天,读张爱玲成了时尚,某类人,十句之内必要提到她。但许多想不乖的孩子,读了也白读,除了记住一句“出名要早啊”,竟什么也没读出来。那么说,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大陆版,出现得正是时候。200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