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陈季同的判断和余秋雨的歧路

作者:邵 纯




  我对余秋雨原是很钦佩的,他的《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出版后,尽管其中存在着一些史实上的讹误和观点上的偏颇,但我仍把这两本书看作精品,把作者视为才子,并且写了《论文难得散文化》《彩色的历史叹息》刊登在新疆的报纸上,赞美余秋雨的成就与才华。后来我对余秋雨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因为他在台湾演讲,把马寅初的一段最重要的历史乱说一通。我私下给他写了一封信,一一指出其错误所在,他在无可辩解情况下,给我写了一封通篇说谎、文过饰非的回信。这件事,金文明先生在贵刊2003年第6期的文章中已基本说清,此不赘述。现在我要说的是余秋雨的《千年一叹》这本游记,错误百出,贻误读者。
  清末的陈季同(1851—1905)是先于辜鸿铭、林语堂向外国介绍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学者。他在欧洲生活了20年,为了纠正洋人对中国的许多误解,用法文写了《中国人自画像》和《中国人的快乐》两本书,以正视听。洋人对中国的误解从何而来?陈季同认为来自一些极不真实的“游行笔记”。他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旅行笔记更为不完备和不可靠了:对旅行者来说,第一个遇到的傻瓜往往就代表了一个民族的众生相。一个失去了地位的流浪者的一番话,很可能被当作宝贵资料……旅行的目的就是出书,只求弄出300页的印刷品,管它真实不真实!相反,为了书好卖,其中还必须掺合些调味的佐料,诸如奇闻、恐怖、社会罪恶、恶意的诽谤或令人作呕的细节等等。”他还说:“通过想象和推测来歪曲事实的行径,应被视为非法。”陈季同这些判断写于1888年,一百多年后,余秋雨的《千年一叹》这本旅行笔记,给陈季同的判断作了一个可悲的证明。
  旅行笔记,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千年一叹》的可信度是大可怀疑的。从1999年9月29日到12月31日的3个月间,余秋雨旋风般地游历了希腊、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伯尔等10个国家。匆忙的旅行结束了,他的101篇、35万字的旅行笔记《千年一叹》也同时写完,随即出版了。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如此走马观花地游览了10个国家,就大谈这10个国家的历史和现状,并上升到文化的层面说三道四,如果不出错儿,真神人是也。遗憾的是余秋雨千年一叹,而知情的读者,用不了半小时就得叹一次,因为错误太多了。要澄清余秋雨弄出的笑话,还得写一本书。比如,余秋雨写巴基斯坦和印度这一小部分,乱说一通的错误至少有十处。其中有一篇“甘地遗言”,收入了他的5本集子,可见是其特别得意之作。而恰恰是这篇文章大错特错,以致严重地歪曲印度历史、印度教和甘地这位世界名人。《晨雨初听》是专给青少年看的,也收有“甘地遗言”,为了对孩子们负责,我要对他们说:“别上当!”且看如下事实。
  余秋雨在“甘地遗言”这篇短文中说——
  ……墓首有几个不锈钢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认识,但我已猜出来,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后的遗言:“嗨,罗摩!”
  一问,果然是。记得前些天我在介绍印度宗教的恩怨时曾经写过,罗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声:“嗨,罗摩”,相当我们叫一声:“哦,天哪!”
  余秋雨把印度人说的“罗摩”和中国人说的“天哪”等同起来之后,就随心所欲地用“天哪”取代“罗摩”,大加发挥了一通,他写道——
  如果今天墓园里人头济济,拥挤热闹,在无数双脚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声:“哦,天哪!”
  如果明天墓园里人迹全无,叶落花谢,甘地又会寂寞地叹一声:“哦,天哪!”
  如果印度发达了,车水马龙,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现代文明的甘地一定会喊:“哦,天哪!”
  如果印度邪门了,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愤,一向爱好和平,反对暴力的甘地更会绝望地呼叫:“哦,天哪!”
  甘地一直认为人口问题是印度的第一灾难,说过:“我们只是在生育奴隶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现在,他从墓园向外张望,只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让他惊叫一声:“哦,天哪!”
  离开甘地墓后,我心中一直回荡着甘地的声音,那么,还是让我们用印地语来发音吧——嗨,罗摩!”
  余秋雨把印度人说的“罗摩”和中国人所说的“天哪”,完全等同起来,认为只是发音不同,而且可以交换使用,这不仅在语言上是无知妄说,也严重地歪曲了甘地的信念,歪曲了甘地遇刺身亡那段悲壮的历史。
  中国人说的“天哪”只是个感叹,是个口头语。有时候遇到喜出望外的好事,人们会惊喜地叫一声“天哪”,但多数情况下,是人们遭到不幸时所发出的无告的哀叹,弱者尤其如此,这是个常识。印度宗教的“罗摩”与中国世俗的“天哪”完全不同,更不可互换使用。
  “罗摩”是什么意思?简单地说“罗摩”是个专有名词,罗摩就是罗摩,正如耶稣就是耶稣一样,无论在发音上还是在内涵上都是无可取代的。再具体些说,印度教有三个“罗摩”,一是“持斧罗摩”,二是用犁做武器的“大力罗摩”,三是古印度叙事长诗《罗摩衍那》中的罗摩。这个罗摩是印度多数人英雄崇拜的对象,也是甘地信仰的罗摩。
  印度至今每年都过盛大的“罗摩诞辰节”,难道也可以称其为“天哪诞辰节”吗?
  印度至今每年都过“胜利节”(又名“德喜合拉节”),是庆祝罗摩战胜敌人的节日,难道也可以称为“天哪胜利节”吗?
  《罗摩剧》是印度最著名的历史剧,难道可以称为“天哪剧”吗?
  如果把“罗摩”的名字抹掉,印度漫长的历史就会出现无数大空白,这怎么能和中国人说一声“天哪”等同呢?甘地在印度被称为国父,在他的陵园树立起“嗨,罗摩”的字样,是印度民族精神的一个象征,决不是发出了“天哪”的哀叹。
  再说甘地在遇刺后为什么会发出“罗摩”的声音?甘地信仰印度教,他的特别伟大之处在于不排斥其它宗派信仰。年轻的甘心在英国留学时接触并研究过基督教,他说的“罗摩”兼有“上帝”即仁爱的意思,这种爱,在甘地的信念中包含着以仁爱对待敌人的观念。当印巴分治的时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相互仇杀,甘地极力主张双方和解,因此被印度教的极端分子戈德森刺杀。在此之前,已经发生过刺杀未遂的事件,因此甘地对遇刺是有思想准备的,遇刺后呼唤“罗摩”也是事先决定的。目前我国的甘地传记至少有8种版本,印度作家克里帕拉尼的《甘地》一书是公认的权威读本,且看此书对甘地遇刺的记述——
  1月29日,是甘地一生最后一个夜晚。他对玛奴说:“如果我死于疾病,哪怕死于脓疮,你也应该向世人宣布我不是名符其实的圣雄。哪怕人们因此而诅咒你,你也要这样做。只有这样,我的心灵无论在何处都能得到安宁。但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向我开枪,就象前些天有人试图炸死我那样,子弹击中我赤裸的胸膛,而我毫不呻吟,口中呼唤着上帝的名字死去,那样你才能向世人说,我是一位真正的圣雄,这样将会有利于印度人民(《甘地》第238页。玛奴是甘地的孙女)。
  几小时后,甘地真的遇刺了,《甘地》一书写道——
  圣雄徐徐倒在地上,从他口中发出的唯一声音则是“罗摩”,这是他呼唤上帝时最喜欢用的名字……他一直希望毫无呻吟地死去,同时口中不断地呼唤着上帝的名字。他发誓要死而后已。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些记述说明,在甘地看来面对死亡毫不呻吟,才能成为真正的圣雄。甘地遇刺后发出“罗摩”的声音,是兑现自己几小时前对玛奴说过的话,是以自己的行动体现了“圣雄”应有的精神。这是一个心灵无比强大的人,面对死亡时的从容与镇定,与某些中国人遇到灾难时发出一声“天哪”的呻吟,岂不是恰恰相反的意思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甘地说他这样做“有利于印度人民”,也就是说由他做出榜样,印巴之间不要仇杀,要友爱,因此甘地遇刺后发出的“罗摩”之音,明显地包含着以友爱解决矛盾的意思。
  美国人依斯沃兰出生在印度,是甘地的信徒和友人,他在《圣雄甘地》一书第76页,对甘地之死做了如下的记述和解说——
  他倒地时嘴里只诵念着从心灵深处涌上双唇的罗摩,罗摩,罗摩,为凶手祈祷着:我宽恕你,我爱你,我祝福你。你瘦小的人身上蕴藏爱意伟大如斯!
  依斯沃兰把甘地遇刺后呼唤“罗摩”,解释为爱、宽恕和祝福,完全符合甘地一生的信念和实践,这和某些中国人可怜兮兮地叫一声“天哪”,是不同精神境界的两极,怎么可以等同起来呢?
  甘地誉满全球。泰戈尔称他为“圣雄”,即“伟大的灵魂”;美国的马歇尔将军称甘地为’人类良知的发言人”;毛泽东1960年5月27日和蒙哥马利谈话时说:“甘地是代表印度人民的”……这样一位极富理想、信念和成就,并且百折不挠的世界名人,在余秋雨的笔下变成了一个见到外界各种变化,只会说一声“天哪”的无奈者,这就从根本上歪曲了甘地。真是无独有偶。余秋雨不了解马寅初而乱说一通马寅初,不了解甘地又乱说了一通甘地。结果弄出了笑话式的错误。至于余秋雨在这篇文章中说:“人民喜欢暴力”,更是举世无双的奇谈怪论。
  歪曲了甘地,并非是《千年一叹》中唯一的错误。下面再举两个例子。
  在“玄奘与法显”一文中,余秋雨写道:
  ……玄奘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是三十岁,而法显已经六十七岁!法显出现在犍陀罗国时是六十八岁,而这里仅仅是他考察印度河、恒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点。考察完后这位古稀老人还要到达今天的斯里兰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亚北上回国,那时已经七十九岁。
  余秋雨把法显的去印度的年龄说成是六十七岁到七十九岁之后,又搞了一次“余式抒情”,他说:
  这位把彪炳史册的壮举放在六十五岁之后的老人,实在是对人类的年龄障碍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挑战,也说明一种信仰会产生多大的生命能量。
  余秋雨善于抒情,但如果把史实弄错,愈抒情就愈歪曲了历史,知情者愈无法接受。法显和尚是67岁“翻越帕米尔高原”到印度求经的吗?季羡林先生是研究中印关系史的大师,他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中指出法显生于公元342年,他在399年(晋安帝隆安三年)动身到印度求经,当时的年龄是57岁,这与法显自己在《佛国记》中说的年代相同。余秋雨把57岁猛增到67岁,然后说这是“对人类的年龄障碍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挑战”,这又是在弄错史实的情况下胡乱抒情。再者,玄奘是如余秋雨所说“三十岁”去印度的吗?玄奘生于公元600年或602年,动身去印度是627年,即27岁或25岁,30岁之说何以成立?历史人物的生卒年代是必须准确的,弄不清时只好存疑。否则的话,与此人物同步发生的历史背景必定错位,一切都会乱套了。比如余秋雨生于1946年,如果说成1945年,虽然只有一年之差,却有抗日战争还在进行和已经结束之别,这难道不与余秋雨的历史密切相关吗?
  在“面对犍陀罗”这一篇中,余秋雨的无知妄说再创新高,却又以传道解惑的姿态出现了。古代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是一个只活了33岁的战争狂人,在侵略他国时烧杀掳夺无所不为。而余秋雨却说亚历山大的侵略战争是“以军事方式把希腊文明向东方注射”,如何“注谢”呢?就是占有被侵略国家的妇女!余秋雨说:
  他攻占波斯后曾亲自带头与大流士三世的女儿结婚,与他同日结婚的马其顿军官和波斯女子多达一万对。
  好家伙,两千多年前,在战争状态下,一万个马其顿军官和一万个波斯妇女同一天结婚!这是荒唐的传说还是真实的历史?一天之内如何配对?是自愿还是强迫?语言不通怎么办?新婚之夜是露天入睡还是有一万间洞房?是自己烧饭还是集体绝食……余秋雨把这个荒唐的传说上升为“亚历山大以人种留驻作为文明留驻的前提”,岂不又是乱说一通?据比较可靠的资料记载“亚历山大命其80名重臣大将同时各娶一名波斯贵族之女为妻”(见纽约时代公司出版的《古代希腊》第160页)。80对男女同时结婚或许是可能的,两万男女同一天结婚在今天的物质条件下也是不可想象的,这难道不用思考吗?这类例子在余秋雨的大作中很多,你能怪人家批评吗?
  中国文坛上的名人很多,余秋雨受到的批评最多,时间最长。何以如此?我只说其中的一个原因——暴得大名之后,余秋雨热昏了头。在知识积累已基本用光的情况下,他误以为自己可以点石成金,结果必然错误百出。我奉劝余君多读点书,且要认真。少一点浮华,少一点自恋,少一点俗气。圣人也难免出错,但切不可文过饰非。有错认错,一了百了;有错不认,没完没了。这点道理很简单,余秋雨至今未懂,只好提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