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向益善致敬

作者:陈应松




  “二老”是老师和老哥的简称。刘益善在湖北大多把他称为刘老师,我们亦是,可是后来大约是邓一光将他叫上了老哥,于是群起效之。但一般人是不能叫的,就那么几个。老哥是北方人的称呼,有一种邀人盘腿上炕,手举酒壶的味儿,又亲切又温暖。而再往上溯,我们还叫过他几天“拐子”,这是武汉话,虽是大哥的意思,但怎么听都不真诚,有一股子异样的味道,这也是武汉话的特点。
  老哥当了三十年编辑,自称是个“编辑人”,回首往事,可能感慨良多,于是准备邀三五好友一聚。可是武汉三镇散漫得如同一个国家,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有事,比如一光近来就很忙(为他的电视剧),我也时常往乡下特别是神农架跑。再加上老哥现在身份不同了,等我们有空,又有人拉他去吃饭、开会、剪彩什么的,说,这事就往后推一推吧。
  其实益善老哥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说优秀一点都不夸张。一九八一年益善老哥在《长江文艺》已是一个老编辑了,负责诗歌一块。这年二月,老哥给我发表了三首《在江南》小诗。而在同期刊物上,老哥以“易山”的笔名发表了一组《我忆念的山村》,顿时引起轰动,《诗刊》旋即转载,后来还得该刊奖。据说《诗刊》转载地方刊物的诗歌,这还是头一遭,可见当时给京城诗坛的冲击了。
  这一组诗过去我大约是能背诵的,比如“夕阳中晃来一个身影/山岩般的脸膛/刻满岩缝般的皱纹”,比如“她要早上起来/煮好早饭/洗完一家人的衣/然后含着饭出工/收工后,不顾疲惫/顺便扯一篮猪草/捡捆烧饭的树枝”。过去只知道这些诗好,却不知好在何处,但益善老哥会用细节来渲染那种深情、沉重的气氛,二十多年前的艺术魅力在诗中持久散发着。那时我作为一个小业余作者,其诗还陶醉在伪浪漫主义和莫名其妙的朦胧意境中。这几年,我才自觉地去神农架深入生活并坚信了文学不写民间疾苦那是算不得文学的,纵怎么刁钻,也毫无益处。
  第一次见益善老哥是在一九八三年,有幸来省里开青年创作会,便与同县诗友黄学农(雪垅)提了一蛇皮袋子花生和鱼之类,走了很远的一段荒凉路,去了当时老哥所住的华师二附中。当时的印象还记得老哥的窗外是一个很旷静的大操场,这印象让我不能忘怀。那时的老哥头发还很青乌,三十郎当岁,风华正茂。仰望写过《我忆念的山村》的老哥犹如仰望一座丰碑,高大,巍峨,慈祥,和蔼,一点也没有大诗人的架子,全家挤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看不出一个誉满全国的诗人与一个龟缩在小城的业余作者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于是心里就释然了,以后打起交道来,就没什么心理障碍了,交往也就多起来了。
  我后来武大毕业后也在武汉另一家文学杂志《芳草》当编辑,租住在离省作协不远的一片混乱民居中,那儿有几个馆子,《长江文艺》来了客人,一般就去那儿。益善老哥总是差人叫上我作陪,因此也认识了不少外地朋友。另外还有一些常来常往的客人如诗人陈松叶等等。吃了,凑上一桌,在同是租住此地的乡村诗人田禾那儿摸上几圈,微醺于小麻将之中,输赢不大,却心旷神怡,几不知文学为何物了。过了几年,老哥成了《长江文艺》一肩挑的老总,我也进了作协大院,成了他的同事,在一起的机会更多。感觉益善老哥家务活做得很好——比如烧得一手好菜,常去菜场转转,手上总是沉甸甸的,春节时我们吃过他整出的一桌酒席;人缘好,平时总有一帮大大小小的兄弟聚集在他身边,老哥长老师短的,一点都不以湖北诗坛大佬自居,但也有一呼百应的场子了;办刊下力,兢兢业业;从不掺和是非,想得很开;为人豪爽仗义,又很守本份,不是那种常怀野心给自己和别人过不去的人。后一点是最为人称道的。他不仅不以大佬自居,还不以诗人自居。是不是诗人不是自己说的,写了好诗,大家就认你是诗人,没写好诗,纵然写了很多,也没人认为你是诗人。正所谓人人心中一杆秤是也。
  老哥接手《长江文艺》也是运气不佳,文学不中用了,放眼看花花绿绿的书摊,有几本是纯文学,特别是地方办的纯文学?读者没了,作者的队伍流失了,还拨款少了,拨后又不能到位了。这些琐事让益善老哥自是头疼,终日里屁颠屁颠就是筹钱,筹了钱又没有好稿,找名家吧,名家又不一定瞧得上,瞧得上不一定给好稿,给了好稿又嫌润笔太薄;完全找业余作者,又不能撑起一个刊物来。何况这刊物又有点特别,被誉为“新中国第一刊”,历史辉煌得让人头皮发紧,这又是一大精神包袱。有时去老哥办公室,看他总是埋头读稿,不免有悲壮之感。不过,我看有些省刊,惟上不惟下,专对尖端文学和名家开放,而把本省业余作者们全抛弃了,这是不对的。一个省刊,本是本省作者们练笔的场所,练出名了,以后总还记得这刊,《长江文艺》数十年就是这样,我们都是由此刊练笔良久后才被外面所渐渐熟悉的。既然发外地作家的尖端文学也增加不了多少印数,不如把目光朝下,以发现本地新人为己任。我认为,这才是地方文学杂志的正路。老哥益善的刊物现在就是如此,发现新人,推举新人,为荆楚大地训练后备文学人才,此刊还是很颇为湖北青年作者们追捧的。湖北文学这些年的成就,《长江文艺》和益善老哥功不可没。
  一晃,益善老哥在《长江文艺》就呆了三十年,此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呢?活得好,可以活出两个半三十年来,而一生的精华也不过一个三十年,所以老哥这一辈子就卖给了《长江文艺》,难怪他对三十年这个数是看得很重的。常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个刊物人进人出是常事,许多都挪过了窝,而老哥却总是一年四季一万一千余天面对着鲁迅先生手书的那四个字,按我的性子,是一定坐不住的。除了编刊物,还得写点东西,诗好像是写得很少了,但散文没少写,书也没少写,有一本写某大案的书还成了畅销书。写大案用的也是文学笔法,写那些农村青年如何一点点成为抢劫要犯,主要写他们的环境,他们的生活,点点滴滴的许多细节,我读后觉得像一部农村现实题材的小说,启发颇多。老哥还写儿童文学,写汉口旧案。前不久在《十月》上意外看到了他的中篇,看来老哥益善编刊、创作两不误,而且状态不错。所以,他虽以老编辑自居,实则还是一个作家和诗人,只是为人保持低调,不想张扬罢了。
  老哥现在又喜欢上了京剧,梅尚程荀的唱段,时常听听,说,京剧最美。为此我特地嘱咐在剧协工作的老婆,别忘了有名家出场时,给老哥弄两张戏票,让他过过戏瘾。不知怎地,我近来也莫名地爱上了京剧。爱京剧要心境宽静,这是好事,也是要紧的事,毕竟人到中年了嘛。我认为人到中年,该做什么就加紧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了。老哥益善做的还是他的刊物,他的口号是:长江不断流,文学旗不倒。还加上十多个人,工资、福利、医药费,吃喝拉撒,都得操心。做刊物确实不易,所以,我向老哥致敬。
  “长江”上行船,风大浪险,老哥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