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你吃过泼妇鸡丁吗?

作者:刘心武




  泼妇鸡丁是我偶然在乡间一家小餐馆发现的,尝后非常满意。此菜集辛辣之大成,麻烫刺激,外焦里嫩,嗅之异香,入口舌迷,令口腔黏膜陶醉,入喉更有痛快淋漓之感,胃肠为之歌咏,魂魄舒张欲仙。后来我多次带亲朋从市里远奔此小馆,品尝此菜,还建议该店干脆就以此菜冠名。
  我近年来所撰文字,多有与菜肴点心水果零食结缘的,开始是不自觉状态,渐渐地自觉起来。我注意到,当前全球文学创作中,都有饮食文学涌现,比如美国名厨安东尼·伯尔顿的《厨师之旅》,影响就很大,我们这边三联书店也出了译本。我国台湾地区的二鱼文化事业公司,也推出了“饮食文学系列”,在已经出版了我一本《藤萝花饼》散文集后,最近又出了我中篇小说《泼妇鸡丁》单行本。这个中篇发表在去年的《当代》杂志上,目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正把包括它在内的9篇小说出成一个新集子。作为饮食男女中的一员,我已悟出,我们的生命其实是贯穿在一日不可废除的吃喝中的,从解饥渴求温饱的最低层次上提升以后,我们对美的追求,对情的寄托,对自己与对别人的慰藉,对今日与未来的期许,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了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餐桌享受中。
  在今春于台北举行的“回顾两岸五十年文学学术研讨会”上,焦桐先生提交的论文是《刘心武的饮食话语》,他在论文里把我涉及饮食的作品加以仔细品评,认为我首先刻意在这些作品里体现“教化之味”,如《空盒》藉月饼讥讽暴发户的奢靡生活,及贪污腐化的官场;《佐餐》批判商潮下的各种不公不义;而《免费午餐》和《巴厘燕窝》“虽然都叙述了一顿豪华盛宴,却完全不是重点,叙述者在乎的是通过那顿盛宴,彰显某种理想的社会机制”。然后指出我的这类作品“叙述食物,真正的目的却在写人情”,具有“人情之味”。他还认为我的作品“标榜的饮食美学是一种生活的常态之美,一种庶民化的性格”,因此“平淡之味”也成了一个特色。还有就是“文化之味”。他引用台湾一位评论家逯耀东的话:“刘心武谈吃,既有文人谈吃雅趣,又是文学家对饮食的文学创作,不同的平常饮食,与不同的人物结合,就出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充满浓浓的人情味,这种浓浓的人情味,透过饮食发展出来,是中国数千年文化积累孕育而成,即使经过天翻地覆的社会变动,也是无法斩断的。”焦桐论文的结语是:“他的饮食书写反映了各种政治、经济的变迁和人事的坎坷沧桑;他的饮食话语表现出一整个时代的变化。”当然,他的论文里也不是一味地肯定我,他批评我的这类文字“回避了与技艺、辩味的正面交锋”,过分地“转向意在言外的偏锋发展”,并就我的一些具体的饮食观,比如认为中国式的将原料混合煎炒“熟得过分”“破坏营养”是个弊端,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与反驳。焦桐的论文,说明饮食文学的概念已经被台湾地区文化界普遍接受,并且相关的创作、出版与批评、理论都相当地蓬勃兴盛。
  《泼妇鸡丁》这部小说,是我自觉地进入饮食写作的一个值得特别纪念的成果。以前我这方面的结撰主要体现在散文随笔上,目前我更有兴趣以小说形式来体现饮食文学方面的追求。《泼妇鸡丁》不仅篇名是一道菜,整部中篇小说的每一节的标题也都是一道菜或点心,有土得掉渣的“人儿菜苞米面团子”,有昂贵得没道理的“极品金牌鲍翅皇”,有中国家常的“鱼香肝尖”,也有个性化的西式“巧克力黑莓派”。每一道吃食里包含着一段故事,也具有象征的意蕴。总而言之,我现在悟到:饮食男女,当有饮食文学,而在饮食文学里,揭人间真相,绘浮世风景,把人生百味、世态千滋汇为一席,力求以一粒米现大千世界、一盘菜显幽深人性,谁说只是菜谱的堆砌、唾沫的狂欢?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先入你眼,再浸你心,于谐谑中觉甘苦,于乱象中悟真谛。
  也许有人一听饮食文学,就觉得不雅驯,甚至会以为是一种逃避社会责任玩世不恭的文字,或者含有可疑的颠覆动机,其实不必大惊小怪,我劝他们还是看了再加臧否。
  你吃过泼妇鸡丁吗?尝过多半喜欢。我现在坚信:美从口入,情从口出,饮食之间,大义存焉,耙剔梳理、消化吸收、融会升华,此种文字,时之所需,道之所载,须自黾勉,再接再厉!
  2004年4月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