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柯灵能否写完《上海百年》

作者:韩石山




  2000年6月19日晚8时20分,91岁高龄的柯灵先生去世了。我是过后两天在报上知道的。又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没有了,我轻轻地对自己说。我不是个厚道的人,但那一刻还是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哀。四年过去了,我来说几句话吧。
  我早就知道柯灵先生是写不完《上海百年》的,我的悲哀在于,他自己不知道还在硬写着,他的朋友们不知道还在鼓励着。我没有见过柯灵先生,我看过他写的文章,不是一篇两篇,是好多篇,两卷本的《柯灵散文精编》几乎看完了。我知道他的文字风格,这样的风格是不能写长篇小说的。准确地说,是能够开头,却没法写下去。
  他的文字风格,质言之,是洗练,简古,考究。不是我的概括,乃是他的追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柯灵散文选》序中,他极力推崇“语言的锤炼”。晚年他编定的几本集子,一本叫《煮字生涯》,一本叫《墨磨人》。他的书房里,挂着清代文人张廷济的一幅对联:“读书心细丝抽茧,炼句功深石补天。”
  他的那些好朋友们,也是这样认为的。陈其强在《柯灵散文精编》前言中,说柯老的文章,“格调简古,情辞纯挚”。赵丽宏在《应是屐齿印苍苔》中说,“千百年古典陈词,在他的笔下锈斑剥落,推陈出新,显露出现代的光芒”。李子云在《见识、良知和勇气》一文中说,柯老直到晚年,“文章仍然写得严谨漂亮,用字遣词仍然极为考究”。
  这样的文笔,适宜写散文、随笔,什么都可以写,最不可以写的就是长篇小说。长篇小说要的是酣畅淋漓,气势贯通,不是说年纪大了气势没有了,是说这种炼字炼句的写法,是写不下去的。
  风格是一种张扬,也是一种局限,越是风格突出的作家,其局限也就越大。局限大了就是限定。柯老的这种文字风格,限定了他写不成长篇。有人说,多活几年,坚持下去不就写完了吗?还是不行。你想,一个字他都要掂量再三,怎么能一口气写上三两千字呢?写着写着,就没脾气了。柯老的长篇小说叫《上海百年》,八十年代初就着手准备,1993年写完第一章约四万字,到去世共是七年,第二章还没写完。可见不是没有时间,是写不下去了。全书计划写100万字,4万字用了10年,按这个进度,100万字需250年,上苍再怜老惜才,也不会慷慨到这个地步。
  因文字风格的局限,写不成长篇小说的,中国作家中,很有几人,非独柯老为然。远的如鲁迅,近的如汪曾祺。沈从文也要算一个。现代作家中写长篇的高手有两个,一个是李劼人,一个是老舍。他们两人,除了各自的才情之外,都是留过洋的(老舍是讲课),且均师法欧洲的小说名家,一个学的是福楼拜,一个学的是狄更斯。他俩都是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写出一部长篇的快手。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越是留过洋的,白话文越好,留过西洋的又比留过东洋的好,留过东洋的又比没留过洋的好。从文章的简古上说,又倒着了,越是东洋西洋都没留过的,文章越是简古。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怪。你说我没留过洋吗,你看我的文章写得多么古雅,多么有文采!
  此事不独近世为然,古代亦不乏其例。纪晓岚写的《阅微草堂笔记》,质朴如白话,蒲松龄迟纪氏总在好几十年吧,《聊斋》却那样佶屈聱牙。惟一的解释只能是,纪氏二十几就中了进士,少年得志,视文章为家常便饭,蒲氏七十岁了还没中举,文章是他惟一显示才学的地方,怎敢不认真对待?
  再一个例子,就是在下了,平日写文章还堪称清通,临到写这样郑重的文章,也古雅起来了。
  我写此文,绝无对柯老的不敬,只是想说,人要知道自己的优长,更要知道自己的局限。到什么时候,都不要以为自己是十八般武艺都精通的大英雄,想做什么都能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