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卖野人头”一解

作者:陈 冲




  “卖野人头”是一句上海方言,是许多精妙的地方方言之一。我这里所说的“精妙”,是指它的不可译性:在书面语、普通话和其他方言里,都找不到能完全替代它的词,甚至用若干句话都无法把它的意思完全说清楚。不过,虽然不可言传,却可以意会。分析一下下面这段批评,您就知道什么叫“卖野人头”了。
  在一篇对2003年短篇小说进行总结性回顾的文章里,有一段文字谈到张楚所作短篇小说《曲别针》。为免断章取义之嫌,且好在不长,照引如下:
  “在《曲别针》里,一个男人在城市的雪夜中游荡,他既是商人又是艺术家,既是丈夫又是嫖客,既是慈爱的父亲又是残暴的凶手,他高贵而卑下,他在四分五裂的内在崩溃中挣扎。这是复杂的,难以言喻,它带着血肉和呼吸扑向我们,让我们意识到在光滑而薄弱的表面下我们的内心生活多么不堪追问;这样的复杂由一个最简单的出发点获致,那就是毫不苟且地接近本质,张楚绝不会告诉你爱是没有的、仁慈是没有的、欲望是没有的、罪是没有的,他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在,它们不是来自外面,它们就在我们的内部,来自人之为人这个坚硬的事实。我们已经不习惯如此直接地面对这个事实,我们制造大批廉价的伪意义和伪价值去偷换它或覆盖它,但张楚决心坚守在这里,从这里向生活提出自己的议程,展开他的观察、认识和想象。”
  我也认为《曲别针》是一篇好小说。最近,它获得了2003年度河北省作协十佳作品奖。作为评委,我也是推荐者之一。那么,我与上引批评的分歧,是不是在于好在哪里、好到什么程度?好像是,其实仍然不是。真正的问题是:上引批评,只是他的语气给人一种作品好得不得了的印象,而实际的内容,却根本没有涉及作品好在哪里,好到什么程度。
  “一个男人在游荡”句只是介绍,但已经有了赞赏的语气。三个“他既是什么又是什么”,赞赏的意味更加重了,并且似乎在“示意”某种复杂性,但也仅止于“示意”,因为一个人物具有多重身份,即使在三、四流小说中也并不罕见。更何况上引批评中所列出的6种身份,除了“丈夫”和“嫖客”,另外4个都不准确。他算不上商人,跟“艺术家”毫不沾边。他心里疼爱、牵挂女儿,但也仅此而已;如果这就算“慈爱的父亲”,那做个慈爱的父亲太容易了。他想做凶手,但是没有做成,原因之一就是他不够残暴。“他高贵而卑下”,在“语气”的意义上是在加重那复杂性的示意,但在批评的意义上却是信口开河。小说中那个人物——志国,连“高贵”的渣渣沫沫都没有一星半点,只是还没有卑下到极点。实际上那是个灰色的人物,内心深处或许还没有完全泯灭对高贵的向往,但实际上已经遥不可及;他全部的真实的努力,只是想竭力止住向更加卑下的滑坠,但因为陷得太深,以至惟一能够止住这种滑坠的办法,就是自行了断。他这样做了。这也正是说他还没有卑下到极点的缘故。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在四分五裂的内在崩溃中挣扎”。 “栽”在两个警察手里之前,他很自信也相当从容;他的不接听手机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被带到派出所后仍然有恃无恐,而且确实在报出他和所长的关系后就被放了。直到他嫖妓后不给钱还把妓女狠揍了一顿,也看不出他有多少悔意。最后是在电话中受到了女儿谴责,才发生了一个突兀的急转直下。正是这个突兀的急转直下,展示了这篇小说的价值,也暴露了小说的不足。这里是真正的批评用武之地,就留给认真的批评家去用武吧。
  “这是复杂的,难以言喻,它带着血肉和呼吸扑向我们”,毫无实际内容的空话。“让我们意识到在光滑而薄弱的表面下我们的内心生活多么不堪追问”,则是上引批评中惟一一句有实际内容的话,可以理解为批评者对小说题旨的阐释,同时也是最有“卖野人头”味道的地方。那样一个人物,就能代表“我们”——所有人?不管“我们的内心生活多么不堪追问”,都不是那样一个人物能够涵盖的。如果说“所有人的内心生活都有不堪追问之处”是个哲学命题,那么这绝不是一篇小说(尤其是短篇)能够图解的。退回十年,确有一些青年作家喜欢用一篇小说图解一个哲学命题,但《曲别针》没有这种毛病。《曲别针》的好处之一,恰恰在于它非常注重“这一个”。
  然后就重又回到空话。“毫不苟且地接近本质”怎么会是“一个最简单的出发点”?靠这个就能达到“复杂”?“复杂”了就一定是好小说?接着是继续耍弄语气。连着4个“没有的”,前面却是“绝不会告诉你”。评价一篇小说,不讲它告诉了我们什么,单讲它没有告诉我们什么,真是一种少见的批评方法。而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经验,近20多年来,宣称“爱是没有的、仁慈是没有的、欲望是没有的、罪是没有的”的作品,我一篇都没见过!至于说“它们不是来自外面,它们就在我们的内部,来自人之为人这个坚硬的事实”,就简直不知所云了。且不说社会存在对人的影响,如果一切都“来自人之为人”,这个人和那个人还有区别吗?作家们还有必要一篇接一篇地写下去吗?《曲别针》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我不相信张楚会“坚定地认为”是这样。我倒是相信相反,张楚“坚定地认为”不是这样,所以他写了《曲别针》,为我们剖析了“这一个”特定的人之所以会这样,既有他特定的自身的原因,也有他所处的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的原因。至于说“张楚决心坚守在这里”,虽然语气的赞赏性更加鲜明强烈,但从一个短篇就断定一位作家“坚守”什么——不管“坚守”在哪里,根据充分吗?
  现在,您知道什么叫“卖野人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