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李霁野的旧诗缘

作者:孙福海




  读名家作品,有的越读越觉其深厚,有的越读越觉其浅薄。李霁野先生当属于前者。人们都知道他是成就卓著的翻译家,但我翻阅刚出版的九卷本《李霁野文集》后,觉得他的诗歌也很有造诣,十分耐读,而且真切地反映了他的生活和心迹。
  比较起来,他的旧体诗好于新诗。对于一个幼年即投身新文化运动,一生以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为主的作家,为什么是旧体诗而不是新诗写得更好?
  这类诗以写给妻子的最多。抗日战争时期,夫妻分别了几年,李先生每周写一两页信,还经常赋诗。像“往时小别倍增怜,数载离分苦不堪”这样的诗句,都凝结着深刻的人生体验,绝非肤浅的应酬之作所可比拟。因此,这些诗在夫妻感情生活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如在他们分别两年后,李霁野写诗道:“怜君二载倍尝辛,独处吾乡无故人。一夕三惊心数地,思远扶幼忆双亲。”他的夫人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这首诗“说出了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也描绘了我体会而体会不够明确的感情。所以我反复读诗,手不释信。”由此我们知道在“五四”后这一代知识分子中间,旧体诗仍然是寄托情感、完成交流的有生命活力的文学样式,也让我们看到李霁野的诗多是有感而发的产物。
  他受中世纪行吟诗人的影响,也为女友写过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绝句。他在文集中毫不隐讳地坦言了这段情感经历。有一位女友是他的学生,经常一起读诗,甚为投契。她毕业将要分别时,李先生写给她苏轼的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别后她来信引了柳永几句词:“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他见信答诗一首 :“会合茫茫未可知,倚装惜别意迟迟。他年回味巴山梦,记取清辉夜话时。”后来他们还经常通信,互寄诗稿。到此,可以认为李先生受西方文学的浸润较深,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是受了雪莱抒情诗的影响,把一种感情诗化了。但后来的发展,则又纳入了“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传统道德的轨道。当她来信通知李先生她已订婚时,李先生“知道‘循俗情知分应疏’,就终止了通信”。她在不远的地方定居后,他们就“咫尺人千里”了……这些事他对妻子也是可以合盘托出的,可见其心地光明。他妻子在经历了思想波动后,也完全理解他、信任他了。李先生曾寄给她这样的诗:“飞鸟落英恋故林,谁堪辜负故人心?敢言松柏报金石,万里晴空无片云。”对这首诗所表达的爱情的坚贞,她甚为看重,并完全相信这是真诚的。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在这个故事中,自始至终,是旧体诗——引用古人的或自作的诗,在其中传递着情感,温暖着人生,也让生活弥漫着艺术的气息。
  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在他的旧体诗中,也多是通过个人遭遇来反映的。比如他的家乡沦陷时,他身陷洛阳50余天。其间有断绝家人消息的焦虑,有国破家亡的悲愤,一周之内竟生出许多白发。好不容易盼来父亲写的家书,告诉他的却是心爱的四弟去世的恶耗,他痛恨日寇侵华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穷灾难,愤然写下了几首绝句。其中有两句是:“突得家书惊死讯,生涯一片白茫茫。”把无助无望、怒极悲极的心境,写得相当真切感人。他平生写的第一首诗是因初恋受挫而作。他14岁时 爱上一个女子,两情相悦,但双方都已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痛苦压抑中写了一首五律:“思君君不至,月下独徘徊。……我有指腹约,君已待于归。密约化泡影,连理梦成灰。悠悠我心悲,衷肠诉于谁?”这其实是控诉封建社会的重大主题,而却以个人遭遇出之,这远比空洞的批判更深刻,它充分表明李霁野先生旧体诗的有感而发及非凡功力。
  一些新文化的闯将,当初否定传统文化不遗余力,但其中许多人后来却多写旧体诗,这成为一个有趣的现象。鲁迅先生就写了许多优秀的旧体诗。他在给杨霁云的信中说:“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经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一方面认为不必作诗,一方面感情郁积于胸,又不能不作,这种创作心态,或许是成就好诗的重要条件吧。郭沫若的评价可作为注脚,他说“鲁迅先生无心做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 李霁野和他的朋友们,也多是旧体诗的高手。
  古诗所以能存在,一个原因是它可以提供现实需要的思想资源。李霁野应邀第一次去鲁迅家,注意到在十来平米的“老虎尾巴”的陋室中,悬挂着先生集《离骚》句子的条幅:“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鸣”,表现了鲁迅先生争分夺秒的紧迫感。多年以后,我们在李霁野的书斋里,也看到同样的条幅,而且成为激励他一生的座右铭。两千年前的诗句,至今仍为我们的生命提供鲜活的思想资源和精神动力,这就是传统的力量。能有这样悠久而又优秀的诗歌传统,真是我们的幸运和骄傲。
  新诗的历史太短,她还没有留下足够的优秀诗句,供人们在遇到各种问题时都能援以抒怀,彼此沟通,所以旧体诗就不能下岗。像李霁野这样西学修养如此深厚的作家,遇到大事小情的时候,涌上心头的,也往往是老祖宗留下的旧诗。我们注意到在《文集》中这样的例子很多。1945年听到日寇投降的消息,在大后方的白沙学校的教师们将回归家乡,在高兴的同时,又为同事的分离而惆怅。大家所想到的、互相劝勉的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等熟悉的诗句。在听到“四人帮”垮台消息,全家狂欢时,想到的是“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诗句……只要一念这些诗,大家立即心灵沟通,而新诗还缺少这样的积累。
  旧体诗也给他带来过灾难。“文革”中,他的诗成了反党的铁证。“素交相携访乡贤,果腹糟糠衣带宽。国事日非言路绝,相期枯坐只谈禅。”这首诗是在重庆写的,抒发了对蒋管区的不满,却被说成是污蔑现实。1945年8月在四川白沙写的诗中有“不卜何时能渡峡,心思先伴月明归”的句子,本是要渡过三峡早回故乡之意,却被曲解为梦想渡过海峡投奔蒋介石,并以此证明他是蒋派过来的文化特务……温文尔雅的他是有傲骨的,他贴出上万字的小字报给予批驳,为此他遭到刑讯折磨。他被扫地出门,一个人住在外号叫“西伯利亚”的小屋内。但他“积习难改”,仍在暗中写旧体诗。如“青春永逝豪情在,时届严冬爱玉梅。烈火燎原焚恶莠,坚贞傲骨定难摧。”这些诗成为他在苦难中的精神支撑。
  对旧体诗的爱好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位经常和他清坐谈诗的朋友说起这样一件事:一次谈起李白,他眯起眼睛小声吟颂起《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读完一遍,又陶醉地轻轻吟诵后两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然后他细致地解说这首诗的妙处。当说到诗中意境“让人感到诗人那颗心充满了何等真挚和崇高的爱”时,老人突然沉默了,两行泪从眼眶涌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好诗真是感动人啊!”八十多岁的老人,为好诗和真情而感动得流泪,可见他对古诗的热爱有多么深。正像那位朋友说的,他“爱诗是终生之爱,不逆之爱。他从儿时的塾师那里,把这种圣爱一直带到九旬高龄”。
  李霁野的旧体诗与他的卷帙浩繁的九卷文集相比,数量当然有限,但它却像镶嵌在银河中的星辰,散发着诱人的玑珠般的光芒。这玑珠般的光芒使李霁野先生所走过的文学之路更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