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施蛰存的第五扇窗户

作者:朱健国




  2003年11月19日,施蛰存先生在上海下世,享年九十九岁。悼念者蜂起,皆称他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著名学者”,并引用施蛰存先生晚年自喻:一生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是古典文学研究,西窗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是碑版整理。
  我与施蛰存先生只见过一面,仅仅访谈了两小时,自然没有资格在热悼时期写悼念文章。而今半年过去,怀念的热潮已退,我是否可以出来,面对六年前我给施蛰存先生拍的照片,说说施蛰存先生对我的“全部交待”?——其中颇有几件大家从未说到的事。
  首先,我想改写施蛰存先生的悼词,将“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改为“中国新文学的第二代著名作家”,这是施蛰存先生与我访谈时自己强调的。联想到施蛰存先生在《英译本〈梅雨之夕〉序言》中说:“如果以十年为一代,我是这个文学运动的第二代作家”,我深以为然。施蛰存先生在一个世纪的新文学运动中,虽然成就卓著,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与胡适、鲁迅等“中国新文学的第一代著名作家”相比,只是受其影响的第二代。这个区别不可模糊。“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是一个定义不精确的统称,可以包括从胡适、鲁迅到赵树理的几代现代作家。现代哲学已论证,一个词外延太广大,内涵便模糊、缩小或趋于零。
  其次,我发现,施蛰存先生一生并非只开了四扇窗户,他还有“第五扇窗户”——时事批评。这依据并非仅仅来自施蛰存先生的一些杂文时论(如三十年代对鲁迅的批评、1957年的“右派言论”),更得于我对施蛰存先生九十三岁时的一次访谈。
  1997年11月2日下午,王元化先生让学生胡晓明博士陪同我到施蛰存家里,采访了施蛰存先生。原以为,人年过九旬,面对初次相见的后生,只会说一些不惹是非的平和回忆。不料短短两小时的访谈,施蛰存先生竟然口无遮拦,无论对已逝的伟人,还是对活着的名人,以及对当代出版界、新闻界,诸多直言批评。如此“活到老,批评到老”的“批判现实主义”,不由让晚辈深深惭愧——我在这之后勇敢推出一系列“酷评”,这一次亲炙施蛰存先生风采可能是激素之一:英雄虽老不归佛,后生何须惧“口红”(“文化口红”)?
  犹为宝贵,访谈中施蛰存先生透露,当年他虽不知“丰之余”就是鲁迅笔名,但从文章的风格还是能猜到作者是鲁迅——这就为他多次自称并非有意攻击鲁迅提供了另外的注释: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实这意思,施蛰存先生早在《自由谈旧话》一文中,就隐约透风了:“新的‘自由谈’发刊后,鲁迅投稿最勤。鲁迅的文章,尽管都用了笔名,可是熟悉新文学文风的人,嗅也嗅得出来。”(《施蛰存七十年文选》P600)
  在总结一生长寿之道时,施蛰存先生又泄密——“我这一辈子就是旁观,只看不参加。所以总算没有死。”他主张知识分子只写“史记”纪录历史,就很好了,不需要直接参与社会变革。这使我明白了他何以有杂文《匹夫无责论》。这又与他一再自辩并非走中间路线的“第三种人”相矛盾。
  施蛰存先生自1997年封笔不写文章了,但他没有封口,说出了一些从未对人说过的思想真相。这或许是因为我爱钻牛角尖,喜欢深挖人的潜意识,或者是施蛰存先生突然有了抓紧时间说清自己的坦荡?
  施蛰存先生是研究百年“中国新文学运动”的重要“标本”之一。为给专家学者提供新资料、新视角,特原汁原味献出我与施蛰存先生的访谈录音文本——借此机会表达我对施蛰存先生的怀念,亦再次感谢王元化先生和胡晓明博士对我进行“伪现代化”调查的帮助。
  
  中国新文学的第二代
  
  朱健国:我刚买了您的《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久仰您了——最早从鲁迅杂文中知道您。
  施蛰存:我眼睛不行了,耳朵也不行了。我今年93岁,老了,精神还可以。冰心97岁;台湾苏雪林102岁,最大;再下边是巴金,比我大一岁,我是第四,90岁以上的4个,80岁以上,最大的是柯灵,他88岁。
  朱:您风云文坛已有七十多年了。
  施: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我是二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学是1917年开始的,冰心是新文学的第一代,她是1918年开始写文章,这是二十世纪新文学的第一代,还有大多数人都是二十年代。我大概是1925年或是1927开始的。
  朱:这样说来,您算是中国新文学的第二代?胡适、鲁迅、冰心这些“五四”运动的旗手是第一代?胡风、钱钟书、巴金等,都与您一样,同属于中国新文学的第二代传人?
  您戴助听器可以听清?
  施:还是听不清,这个东西也不好。我现在行走不方便,现在文章不写了。今年开始,我的心脏不对了,跳得慢了,一分钟只有五十几跳,勉强及格,现在体力衰了,没有力气。
  朱:您现在还能看书吧?
  施:(见我既开摄像机,又开照相机,笑了)好家伙,你有两个?
  朱:我想完整地纪录您的新思想。
  施:好,那我就为你摆好架式。(大笑)
  
  批评鲁迅,带给我无所谓好处、坏处
  
  朱:您童心依然。我今天想向您请教两个问题。
  施:你讲。
  朱:一个,鲁迅当年对您的批评,给您一生到底带来什么影响?还有一个,您对当今文化界有什么想法?
  施:鲁迅当年对我的批判究竟对我产生一个怎样的影响?关于这个问题,实际上已有人讲过了。鲁迅的东西,全部档案都在一本叫做“鲁迅批判过的人”的书里边,书名我已记不得了,大致是这个内容,包括与鲁迅曾打过“笔战”的人,从头至底的文件都包括在这本书里。
  朱:这书中恐怕不会说清楚对您一生的全部影响?现在有一种观点,当时鲁迅对您的批评有点个人意气?《庄子》与《文选》到今天也还是很值得青年常常精读的。它的生命力不会短于鲁迅杂文。
  施:鲁迅这个人,他一天到晚是在防御。
  朱:您说鲁迅时时处于一种防御心态?
  施:人家提到他,他就以为在攻击他;我没有攻击他,他自己写文章挑战的,我也没有写文章去得罪他。那个时候我同他的关系其实还蛮好的,我在水沫书店做编辑,我替他印了两部书。他当时在主编《文艺论丛》。我的文章是对《大晚报》的一个回答,《大晚报》给大家发了一个表格,让推荐一些青年人应该看的书,我选了《庄子》、《文选》、《颜氏家训》三部。结果他在一篇文章里冷冰冰地说,现在又有人在提倡看什么书了……这样子我看了不舒服了,你这是放冷箭嘛。
  朱:1933年10月,鲁迅以丰之余的笔名,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感旧》一文,批评您向青年推荐古书《庄子》和《文选》,当时你不知道这个“丰子余”就是鲁迅?
  施:我不晓得这个“丰子余”就是鲁迅,我以为与鲁迅不搭界。当时是《大晚报》的那个编辑崔万秋,他发了一个通知,让大家推荐,青年人应看什么书。鲁迅看见了也不讲。后来他却写篇文章,冷冷地说有人在提倡看古书。那个时代,你要晓得,有一个背景,就是反对看古书,谁要是看古书,谁就不是革命的,不前进的。那时是“左翼联盟”刚刚成立的时候,所以上海文化人就统统要表示革命。
  朱:您那时好像也与左派关系密切,在不在“左联”呢?
  施:我没有加入。我那时大概二十五六岁吧,我不加入“左翼联盟”,是因为我回松江老家去了,没有开这个会。那时我办了一个《新文艺》杂志,不过《新文艺》出到第六集,改变了态度,转向左了,结果马上被禁止,所以我的《新文艺》月刊出到第七集还是第八集,就给国民党停掉了,因为最后一集是向左的。
  朱:鲁迅后来又接连写了《感旧以后》上下篇、《扑空》、《答“兼示”》、《反刍》、《归厚》、《难得糊涂》、《古书中寻活字汇》等数篇文章,持续批评您。有人说,“所谓的《文选》《庄子》之争,本质上是新文化新思想与旧文化旧思想之争,是‘五四’斗争的一个继续。”直到1935年,您还写了《“不得不谈”的〈庄子〉与〈颜氏家训〉》为自己辩护。有人说您还写了《伏尔泰》、《“杂文的艺术价值”》等文,“向鲁迅放了一通暗箭”。鲁迅在给姚克的信中说:“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不可。”鲁迅曾称您是“遗少群”的“一肢一节”,是“洋场恶少”。这些尖锐批评对您当时或后来的压力如何?
  施:鲁迅批了我之后,当时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压力,那个时候国民党还是支持我的,可以让你写文章攻击鲁迅。
  朱:您那时批鲁迅符合“主旋律”?真正给您带来压力是解放之后?
  施:这个问题是解放之后1957年戴“右派”帽子时,才成为罪状。
  朱:1957年划您右派就是因为鲁迅对您有过批评?
  施:也是一个因素,但直接关系不是,实际真正最主要的因素是1956年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杂文),叫做《才与德》。因为当时革命刚刚成功,上海的各界领导都是老干部,那个时候的背景是什么呢?那批老干部都是曾经参加过抗日的老八路,是军队里的团长、师长,一解放,这批老干部连同家属进驻上海来,你去向他请教什么问题,他往往不懂,人家一批评,他们就说我是革命功勋。所以我在那篇文章中谈了:光靠德没有用,治理天下要靠才。没有才,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这篇文章后来成了我攻击革命干部的把柄,再联系到三十年代我攻击鲁迅,两罪并罚。
  朱:您的《才与德》,最刺人的句子可能是:“从历史上看,英俊有为之君,总是任人以才的,只有比较保守的帝王,才任人以德。……天下离乱方定,若无才俊之士,相与共治天下,单靠几个拘拘于小德的乡愿,那是打不开大局面来的。”这是摸“皇帝”的老虎屁股。
  施:划“右派”后,我在嘉定劳动了一年,种田。华东师大的教师、老“右派”都在嘉定,一部分到金山,文艺界的人到金山,徐中玉他到了金山。一年回来,正好遇上大跃进,大跃进我们这些人还好,在资料室里。“三年自然灾害”就吃苦了,饭也没得吃,发票子,“右派”分子的粮都比人家少。人吃三碗饭,我只能吃一碗。这三年自然灾害也是挨过来的。不过我没有下乡。我在资料室一直干到1961年摘帽,“右派”不算了,归入人民队伍,这样总算恢复了公民身份,不过人嘛还继续留在资料室。到得1961年要正式好好地上课了,那么派我去教了两年英语,中文系的课是不让我教了,因为怕我再放毒。后来1964年,又来了一次运动——刘少奇运动同毛泽东的“四清”运动。
  朱:嘉定建县于南宋嘉定十年,是有780多年历史的江南历史文化名城,素有"教化嘉定"的美称。在这里整右派,真是用心良苦,说明“阳谋”者也是有点文化的。
  “四清”运动又怎么整您呢?
  施:“四清”运动,没让我上课了,我又重新回到了资料室,这一呆就是七年,1971年以后就把我调到翻译组,把一些懂外语的人调去搞翻译,翻译了许多书,我也翻译了不少,但都不出名,包括法国总统《蓬皮杜》,还有一本英文版的《尼日尔史》,也有一些零碎文章,这些都是义务翻译,稿费也没有,连名字也不署。
  朱:“文革”中怎么对您呢?
  施:“文革”时,里弄里把我揪出去,站在一条凳子上示众。还贴我的大字报,对我进行批判;学校则把我押住在大礼堂、小礼堂示众,批了好几次。
  朱:打过您没有?
  施:打倒没有打,也没挂黑牌,只是跪下来两次:一次是在饭厅里,跪在学生吃饭的桌子上;一次是跪在大礼堂的台上,定我的罪名是“牛鬼蛇神”,我没有挂牌,徐中玉挂了。三中全会以后,我才又出来教课;到了1981年,我退休了,再返聘,叫我带研究生,我收了两班研究生,三批,15个还是18个研究生,那些个学生有的死了,有的到外国去了,留在国内的没几个,有刘文华(音),有赵昌平,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的总编辑,现在可能是社长了,还有王铭(音),图书馆的,这两个人对古籍的总结最有成就。
  朱:您培养了一些古籍出版人才。三中全会以后,这近20年来,鲁迅对您的批评还有没有影响?
  施:这一时期鲁迅与我没多大关系了,我写我自己的文章。
  朱:影响应该还存在,可能负面影响小了。
  施:鲁迅这个事件,带给我无所谓好处,也无所谓坏处。中文系同仁都是了解我的,我也从来没有冤家,当时(1957年至“文革”)的批判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做戏,其实每个人对我都有好感,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朱:也就是说,您与鲁迅的“过节”,只是在反右和“文革”中使您有麻烦?
  施: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解放以后总是跟着政治潮流走的,政治是一个波浪,把我推到这边,我就跳到这边;把我推到那边,我就跳到那边,就是这样,我完全是被动的。
  
  在这栋房里整整住了60年
  
  朱:您现在信息还这样灵敏?您的信息渠道有几种?
  施:我每天上午是看报:《解放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我没有订,他们每个礼拜把《笔会》寄给我,下午有《新民晚报》、还有《中华读书报》,还有《参考消息》,还有《报刊文摘》,我看的报纸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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