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天鹅之歌

作者:李国文




  按西方传说,天鹅在生命终结的时刻,总是要发出动听的哀鸣,人们遂将文人的最后作品,喻之为“天鹅之歌”。
  公元858年(宣宗大中十二年),晚唐诗人李商隐,被罢盐铁推官,回到郑州荥阳后不久,忧郁而卒。诗人在临终前的这段时间里,曾经写了一首七律《锦瑟》。清代编《全唐诗》,将此诗列于《李商隐卷》的卷首。看来这首天鹅之歌,显然是公认的诗人代表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人的绝唱,写得美妙绝伦,意境无穷,堪称之为中国诗歌的天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动情,为之倾倒。然而,迄今为止,没有谁能完全读懂它,弄通它。可它的艺术魅力,在心灵上造成的震撼,却是每个读者绝对真实具体的感受,不能不认为是诗的一种奇迹。
  在那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的诗境里,人们所读出来的:那浪漫神秘的恋情,那温馨甜蜜的思念,那绮丽美艳的伊人,那音韵犹存的锦瑟,那讳莫如深的往事,那难能自拔的伤感,那既嗟且怨的命运,那惘然若失的梦幻……所有的这一切,读者忍不住掬心自问,诗人到底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于是,宋以后,至明,至清,至民国,至当代,一千多年间,中国文人中间好玉溪生者,无一不在费尽心思,破解这首诗一样的谜,谜一样的诗。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意味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没有什么兴味了。他让你猜,又不让你猜透,这就是李商隐《锦瑟》的妙处所在。中国有很多探求这首诗究竟的人,一上手,都认为这是不难剖析的谜,但深入堂奥,如坠五里雾中,其歧义性,多解性,隔膜处,存疑处,纷至沓来。愈解愈迷惑,愈破愈茫然,终于不得门径,无功而返。结果,就成现在这种样子,瞎子摸象,各执一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很难形成一致公论。
  你不能不赞叹,不佩服,一首28个字的七律,历经千年春秋,不但有人拜读,有人赞赏,还有人研究,有人写文章,这大概便是真正的不朽。看来,所谓不朽,是时间说了算,是由后代的人说了才算。当代人对当代人动辄锡以“不朽”的评价,那是不作数的。
  近几年间,中国文学界常有一些搞笑的,香港人说的那种“无厘头”事件出现。忽然间,某位评论家或某几位评论家,在报纸上露布出来当代十位“不朽”的文学大师排行榜,人五人六,果然了得;忽然间,某位教授或某几位教授,在刊物上隆重推出20世纪十部“不朽”的文学作品排行榜,像模像样,煞是壮观。
  看到这些很“八卦”的东西,觉得痛苦的同时,也不禁觉得好笑。显然,这些评论名流,这些教授大人,恕我失敬,其汉语语汇,肯定相当贫乏,因为他们想不出别的褒誉之词,为他们所捧的对象戴上桂冠,于是滥用名词,乱封“不朽”。同时,这些评论名流,这些教授大人,还相当缺乏最基本的常识,压根儿不知道所谓朽或不朽,绝非同代的某个真敢开牙的人,或某几个自以为嘴大的人说了算,是需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验证,才见分晓的。
  然而,这种卖野人头的戏码,断不了在当代文坛上看到,常常使我有不知何故的惶惑。后来,我恍然大悟,捧角,尤其捧坤角,是中国绅士排泄荷尔蒙的一种形而下的手段。这种借捧场来宣泄,来发泄,来排泄的行为,以旧时北平戏院最为常见。坤角出场,必有彩声,台上抛出媚眼,台下叫好连连,如此互动场面,瞧着吧,台上为风骚戏子,搔首弄姿,台下为有钱兼有闲的绅士阶级,“性”趣大发,以及花钱雇佣来造势和帮闲的篾片,在起哄架秧子。
  所以,你就懂得,为什么近年来的文学排行榜中,总少不了女作家,总少不了女作家用身体写作的作品,道理就在这里了。说到底,文坛也是戏场,捧角之风,自然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因此,抬捧起来的“不朽”,烘托起来的“不朽”,篾片造势的“不朽”,红包收买的“不朽”,很大程度上是关起门来做皇上,纯系几个人,小圈子的自娱自乐,出门作废,过时作废,不必当真,一笑置之。如果上帝一下子给中国文学,降:临如此众多的“大师”,和如此许多的“不朽”,我敢肯定,上帝吃摇头丸了。
  即使唐代,中国的诗歌王朝,说得上为真正不朽的诗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李商隐,算得上一位。他,字义山,号玉溪生,生于公元812年,死于公元858年,是个很不顺的晚唐诗人。中国文人,自古以来,顺者少,不顺者多,也是无争的事实。但如李商隐这样“坎壈终身”(《旧唐书·本传》)的不顺者,而且不顺到只在世上活了 47年,就一命呜呼,还是不太多的。
  “坎凛”,以字义来解,当年老百姓口头上常说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不很平坦的意思。李商隐的一生,十岁丧父,三十岁丧母,四十岁丧妻,三次考场败北,五次幕府下岗,七次转业另就,这条实在太艰难的人生道路,真够我们这位诗人在其短促一生中,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熬过来。
  因此,这首在最后岁月里写成的《锦瑟》,凝固着他的全部人生历程,缩微着他的全部感情体验,如同贝多芬那支《命运交响曲》,每读每新,总能敲动着人们的心扉,与之共鸣。
  这种以千年为单位衡量出来的不朽,才是货真价实的不朽。
  唯其不朽,一千多年来,李商隐,成为关注之焦点,研究之重点,大有成为一门显学之势。谈唐诗,首推三李,他是压轴的一位。虽然,他的作品,其费解,深奥,晦涩,隐喻之处,往往人言人殊,不得要领。但美不可言之处,对整个唐诗而言,可谓枇杷晚翠,异峰突起,形成闭幕前的高潮,结束一代盛事。尤其他的这首天鹅之歌,从宋之苏东坡起,一直到近人钱钟书,或注或释,或议或评,无不竞为时尚,显示高见卓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学者,把功夫用在《锦瑟》上,这在中国诗歌史上,也是颇为罕见的现象。
  所有琳琅满目的名人解读,概括起来,无非两类,一类认为诗中有人,一类认为诗中有物。认为有人者,又各有所指,或情人,或恋人,或爱人,或亡人,或诗人本人。于是,这首诗的热烈精彩,就都从这方面着力,也都从这方面出戏。
  诗中有人,有一个极曼妙的女子,为最早出现的说法,也是最有影响的说法。
  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宋刘攽《中山诗话》)
  刘贡父云:“锦瑟,令狐绚家青衣。”亦莫能考。(宋张邦基《墨庄漫录》)
  或云,锦瑟,令狐楚之妾。(宋计有功《唐诗记事》)
  适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状此四曲也。(宋许恺《彦周诗话》)
  当然,最早的说法,不一定是最具权威的说法。但刘贡父,即刘放(1023—1089),北宋史学家,是最接近李商隐《锦瑟》写作年代的北宋文人。姑且说他的传闻,很大程度是道听途说,但应该比他年代稍后的那些所浮想,所附会的说法,可信性要高。其次,刘放参与过司马光《资治通鉴》的编撰工作,应该有着历史学家治学的严谨。所以他在行文口气中,加了“或谓”两字,以示存疑。然而,他的“青衣说”,对这首诗,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宋人认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当自踊跃。(明胡应麟《诗薮》)
  此诗自是闺情,不泥于锦瑟耳。屠长卿注云:义山尝通令狐楚之妾,名锦而善弹,故作以寄思。(明周埏《唐诗选脉笺释》)
  再以李商隐为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亲信下属的双重身分而言,也为“青衣说”提供了重要佐证。据《旧唐书·本传》:
  商隐幼而能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多次科举失败后),开成二年,(经令狐楚力荐),方登进士第。
  算起来,他从十八岁,大和二年(829)起,投靠,追随,信奉这位恩师,直到二十六岁,开成二年(837),令狐楚病故,另谋高就止,近十年功夫,他是以首长秘书的身分,生活在令狐楚的节度使府,备受呵护,几乎成为其家庭一员,这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风流蕴藉,满腹才情的诗人,与一个名叫锦瑟的漂亮侍女,耳鬓厮磨;或者,与一个善弹锦瑟的美丽乐伎,过从亲密,或者,与一位身份为令狐楚之妾,另有一说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绚之妾,有过不伦之恋的私昵,这些足够编成连续电视剧的爱情故事,曾经在令狐老爷或少爷府里发生过,是很容易推想而及的。
  当然,这些很世俗,也很庸俗的设想,会令正经人摇头不迭。但以今观古,诗人也是人,也是饮食男女,也是性情中人,也是人间烟火之一员,也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供求者。因此,要求一个18岁至26岁,时值青春期的李商隐,成为蹈规循矩的正人君子,也太道学先生了吧?
  何况在唐代,整个社会风气趋向浪漫,男女情爱持开放态度,因此,文人风流,视作雅事,即或逾矩,也不至于出现《锦瑟》诗中那样严重的后果。所以,稍晚于刘放的苏东坡(1036— 1101),对《锦瑟》持相反看法。
  山谷道人读《锦瑟》,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刘贡父诗话》以为锦瑟乃当时贵人爱姬之名,义山因以寓意,非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黄朝英《缃素杂记》)
  然而,也有人提出质疑,不以为然。
  此诗说者纷纷,谓锦瑟为贵人爱姬者,刘贡父也;谓为令狐楚之妾者,计敏夫也。自东坡谓咏锦瑟之声,则有“适怨清和”之解,说诗者多奉为指南。然以分配中两联,固自相合,如“无端五十弦柱”、“思华年”则又何解以处此?详玩“无端”二字,“锦瑟弦柱”当属借语,其大旨则取五十之义,“无端”者犹言岁月忽已晚也,观下句自见。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荚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畹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清王清臣、陆贻典《唐诗鼓吹》)
  一首绝妙好诗,是阅读不尽,也品味不完的,这就是文学的不朽。
  每个读者,所读出来的《锦瑟》,其实都是加上了自己感受的镜中之象,搀进了自己体味的水中之影,不但不会同于别人,甚至也不会同于上一次阅读时的自己。因为这首诗中,那缠绵悱恻的思绪,伤感怅惘的情调,典故隐喻的深奥,诗人生平的附会,为读者阅读时的二度创作,提供了太多的想象空间。
  于是,许多不一定站得住脚,但未必不无道理的推论一一出现:或曰追思他的艳遇;或曰悼念他的亡妻;或曰他的人生总结,或曰他的创作回顾,或曰顾念唐室,故国凋零,伤时感世;或曰羁旅他乡,久客思归,不胜懊悔等等。
  我不禁想起法国作家福楼拜,当他的名作《波法利夫人》出版后,得到很大轰动和赞誉,从此享誉法国文坛。有一次,他在与朋友的交谈中,曾经语出惊人的宣告:“波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波法利夫人!”曾令人目瞪口呆过的。因为,那个肉欲的荡妇波法利,与多病的老单身汉福楼拜,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这位文学大师却道破了一个极其深刻的道理,不管作家笔下的描写对象,为天为地,为山为水,为人为物,为虚无缥缈的空,为柴米油盐的实,其实都是在写作家自己。因此,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作家寄托其心灵的所在。不是文如其人,而是文中有其人。法国另一作家布封说,“风格即人”,是至理明言。
  作品的不朽,也是作家心灵的不朽。
  因此,清人王清臣、陆贻典所说的:“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畹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倒有可能是理解这首天鹅之歌的一把钥匙。
  也有论者引用李商隐一篇《上河东公启》的骈丽短文,用诗人的自白,为其艳情作品并无所指辩解。虽然,在他的诗中,欲言又止的浪漫之思,吞吞吐吐的情爱之怀,钗头粉钿的香脂之气,衣衫寒串的肌肤之亲,使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是,李商隐向这位显然太正经的老爷子申诉:“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这段话的要点是什么呢?柳大人,我尽管写了一些芳菲悱恻的浮艳篇章,但诗只是诗,并无实指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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