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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时代的中国文学批评处境

作者:周冰心




  一
  
  纵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叙事走向和叙述追求,谁都不会怀疑这是身处一个消费时代的写作场景,商业化、欲望化、时尚化、器物化都被捆绑于以“消费”为轴心的叙事链条上,人与人,事与事,你和我,我和他(她),这种人类社会的关系纽带都身负这种经济利益关系,这种关系结构已成为普遍模式参与文本叙写狂欢,用“消费”来罗织一切事相关联,平面化、卡通化、无厘头化、“大话”式、“戏仿”式的拟真叙事情境。
  中国文学进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长期在以往意识形态文化、政治知识里孵化的主流文学(亦是主导文化)开始在全球化跨国资本、“消费乐”文化潮里变得无所适从。文学作为意识形态的重要一环被弃之后院,形成了鲁迅笔下荒芜的无人看守的“百草园”。中国作家失去了往日“灵魂工程师”高端神奇,渐入民间,回到胡同弄堂,回到日常生活,一同跌落的还有精神信仰。理想、先锋、启蒙、浪漫等都一夜之间在文学中撤除,文学迎来了崭新的“消费时代”。“消费”文学是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概约性关键词。我曾经在2001年6月5日的《文艺报》上首提“消费文学”概念,直陈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景观:“欲望色彩眩迷、感官刺激至上、游戏生活无序、物化消费盛行、审丑庸常拼贴、反文学‘肆虐”’,当代文学也由“意识形态化”转向“意象形态化”。文学不再承担“国家——民族——历史”这类宏大主题叙事的功能,而是深陷“私我——隐秘——庸俗”小型叙事的泥淖,文学成了同步于生活的平视文本,没有了昔日身上高不可攀的“理想光环”,这以八十年代末“一代痞子英雄”王朔的“破坏性”出现为肇始。到九十年代初期,一批女性“私小说”作家的涌现,将这种“个人化私我小说”发扬至极致,叛逆、自我、独行、神经质、敏感、性幻想都成为那个作家群的一致叙事模式,她们为身份、性别和青春而焦灼不安,为消费社会的前奏作了暴风雨式的神情、内心试探实验。
  到九十年代中后期,一批所谓“晚生代”作家将“消费文学”推向高潮,以此同时出现的是一代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以女性居多)横空出世,她们无所顾忌,是得商业时代“消费至上”原则精髓的中国第一代写作者,以“身体写作”和“下半身”(甚至有人将此作为某个诗歌刊名和流派)思考示人,用欲望本文加速向全球化“国际身份”确认靠拢,以此想融入强势国家文化序列,他们都用女性“身体”作为叙事媒介参与欲望、消费狂欢,构筑成绚烂纯粹的“消费文学”世界。文学界(期刊和评论界)在狂热哄抬她们时,出产了充满商业诱惑字眼的“美女作家”符号。1998年,一家期刊上甚至推出专号,将她们搔首弄姿的明星照与她们的“身体物语”小说同台亮相,这似乎成了后来这些作家出书的惯例,有书必有美女照。
  今日,这一批缺失信仰、终极追求和传统精神支柱的中国作家们共同沉湎于“消费文学:神话,正走上一条写作趣味与大众消费保持同一层面的不归路。文学的精神灵光不可能在他们叙
  让我们再来看看“消费时代”的文学批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出过一本《批评生理学》的著作,将批评定位于“一种向作家提出有益的告诫的艺术”。这种“告诫的艺术”有三种类型: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大师的批评,而无论哪一种都应以客观方式解读文本。他崇尚另一位职业批评家法盖的名言:“求疵的批评是批评家发明的,它不教育公众,它试图教育的是作者;而作家喜欢寻美的批评,这是他们的发明,他们有被欣赏的习惯需要。”于是蒂博代将“求疵”作为一个批评家座右铭,他讨厌小圈子的“作坊批评”,他强调批评家的创造(新)精神,在“求疵”路上保持独立的批评姿态。
  蒂博代70余年前关于批评家的一系列定义对今日中国从事批评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秦人不知有汉”。他们也正会同消费时代的文本一起“狂欢”、“享福”,文学鉴赏和告诫、求疵的文学批评已无半点严肃、公正可言,作为文学文本延伸的一种独立审视话语在中国处于依附的食客位置,文学批评正沦为拥有“象征资本”强势作家的御用吹捧工具。对他们来说,自己每出一本新著,就意味着各路文学批评者的一窝蜂鼓吹,形成人为的“龙卷风”,伟大的修饰语不吝加身。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应的是,在这些作家昔日以某部作品拥有“象征资本”后,就再未写出像样的作品,这似乎是中国作家的顽症通病,他们在八九十年代写出了一篇或几篇能日后承载阅读、奠定声望的作品后,又有多少文字经得起他(她)们一流作家“封号”的考验?但中国文学界却将这二十年来无论国家、民间最高的荣誉都奖赏给他(她)们,以至于他们的作品甫一出现,就有评论界的“高帽”评论迎头、循声送上。假如有哪个不知趣的评论者稍有微词,胆敢发表不同意见,得势的评论(包括作者)一方就亲兄弟、师兄弟、师姐妹、父子兵、同乡人、同阵营、同事间、上下级等等组合一起上阵,蔑视加嘲讽,侮辱加谩骂,中伤加揭底,无所不极。发微词者设若年轻,得势者就骂他“垂髫小儿,乳臭未干,就想挑战老子,你还嫩一点呢。”设若发微词者文学批评资历不深,得势者就愈加藐视:“我出道时,你还穿开裆裤呢,我读的书够你三辈子啃呢。”设若发微词者学历没有得势者高:“小小本科生就来教训我们,现在的文学硕士根本不值一提,不读书,哪如我们当年的含金量高。”设若发微词者学历过高,平时又没有在批评界混个脸熟,得势者就说:“只会死读书,你的导师都是我晚辈呢。”再设若发微词者在文学评论界名气不大,又没有加入什么利益阵营,得势者会更加肆无忌惮:“专批名作家,其用心昭然若揭,不就是哗众取宠,想吸引文坛关注者和书商眼球吗,想从中捞取利益。”假若发微词者是文化中心以外的西部或其它地域人士,得势者就索性一棍子灭顶,“荒陬之人又能有何系统、高人之见!”……
  总之,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反击言论肯定层出不穷,近十余年来发生的“人文危机”、“马桥辞典”、“断裂事件”、“直谏风波”、“知识分子写作”、“身体写作”、“春天文学奖质疑事件”、“萧夏林官司”等等,都是运用这种“阿Q”式“精神胜利”藐视策略加以处理。这一法则的创造者鲁迅先生想不到八十余年后,断子绝孙的“阿Q”后裔突然一个个“亮”起来了,而且所操思维与卑贱如“阿Q”同出一辙,这是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同时也加倍佩服先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非凡。
  周作人说“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沈雁冰说“阿0”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苏雪林写于1934年的《<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一文就已经精确的将阿Q与中国千百年中庸历史和二百余年异族统治构成的民族心理对接上,她谈历史,谈作品,谈中外,勾勒出“卑怯、精神胜利法、善于投机、夸大狂与自尊癖”论点,将阿Q放大到全民性劣根。李长之写于 1935年的《鲁迅批判》一书,深情的洞察:“阿Q已不是鲁迅所诅咒的人物了,阿Q反而是鲁迅最关切,最不放心,最为所焦灼,总之,是爱的人物。”。在我看来,这些对鲁迅的批判、研究比现在累积起来的几万篇鲁研文章都有力,现在的鲁研者们不过是躺在他们论点里反复嗡吟,喋喋不休,借以偷生。
  有意思的是,写出这些宏著的苏雪林、李长之当年都只是资历尚浅的年轻人,李长之更是只区区25岁,两人资历无论谁与当年的鲁迅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但鲁迅都能给予其生涯中少见的宽容之心,甚至披阅了籍籍无名的李长之文章全部,当然,李长之也对鲁迅文章的消极性作了批判。以上述当代文坛一些人的“阿Q”式逻辑,当年这两人批鲁迅定有傍名人批名人自己出名之嫌,但未见有人对此大做文章,可见现代文学史上离“阿 Q”近的时代的文坛人士倒比现在讲理、有涵养多了。事实上无论苏、李,他们都是某方面专家,李长之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造诣尤深,苏雪林到台湾后以屈赋、唐诗研究见长。
  三
  
  为作家名人“寻美”、“布名”当然无话可说,批评者除靠它评上更高职称和赚到些许稿费外,还能得到名人们回敬的甜言蜜语和红包;而对作家名人批评、求疵则要承担“批他就是想自己出名”的“阿Q”法则回应。这似乎已成屡试不爽的利器,常常搬出抵挡批评、求疵者,令人一下子觉察出“阿Q”味道的蔓延。而批评、求疵年轻貌美女作者作品则是有暧昧关系嫌疑的,这是最近有人发明的“新趣味”、“新逻辑”。笔者就是该事件的亲历者。
  事由当然是因为笔者在2004年4月6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第三届“春天文学奖”颁奖座谈会上提了一些反对质疑声音,指出女作者周瑾以“业余写作水准”而获奖“在文学界开了很坏的头”,主办方、评委们除了对他们的选择“正确性”作铜墙铁壁维护外,女作者本人甚至还抬出了与文学创作根本无关的自己“美丽容颜遭罪说”来“王顾左右而言他”,正当笔者就上述质疑进行理性分析时,居然还发生了有人抢话筒等举动的粗暴阻断,于是就有了被媒体称为“春天文学奖事件”的各种新闻。
  4月15日,上海《文学报》二版头条以“是直言不讳还是酷评炒作”、“‘女作家’被‘妖魔化了”’为题报道了上述事件,并辅以“事件回放”、“重要贴示”等点评和观点,他们点评道:“当下文坛什么炒作方式都有,周冰心‘骂’周瑾,会不会是一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苦肉计”;并沿着“美女”逻辑说:“授奖辞中的‘美女作家’一词可能是引发周冰心质疑的‘导火索”’。这些点评不去采访文学界、评论界对此的看法,不去评估获奖者作品《被世俗绑架》及其它作品本身质量,不去直面文学界的“腐败行径”,却用如此“阴暗逻辑”无端臧否质疑者用意,以“小市民”趣味评介文学事件,认为批评就是“急于出名”和“收受贿赂”,这似乎也满足了中国文学界某些人的逻辑惯性。4月29日该报头版“争鸣台”又发表一篇《爱谁就骂谁》,更加赤裸裸地“荒唐”下去。
  我至今都不知道此文作者黄发有是何方人氏,虽然他在《爱谁就骂谁》一文里很武断的以洞悉事相本质者自居,有点“文革”横扫一切的小将派头,看穿了他臆想中的“上述事件”的“幕后真相”,并发表他的一系列怪异判断:“在文学界,想让谁出名,就在媒体面前大骂她”,这样一来,“一则‘简讯’变成了连篇累牍的‘整版报道”,而且,一夜之间,举国皆知:“有个评论家叫周冰心,有个美女作家叫周瑾”,“这样骂者和被骂者都出了名”,由此,他还煞有介事的得出“逻辑”结论:爱一个人,你就使劲骂她,这是这个时代的做事法则。他还以高人一等的“智慧”告诉蒙在鼓里的读者:“这是一出‘双簧’,男评论家在用骂/爱的方式爱/骂女作者,当不得真的。”
  黄发有的“荒唐逻辑”的确高明,这让这一事件增添了内容、并形成一条“见证真相”的链条。
  只不知,这黄某人何以这样自信,何以这样高估自己的“逻辑智商”,又何以这样低视“绝少部分中国文学批评家”的诚意、真心和质疑精神,像青年评论家李建军、王彬彬、吴俊等,毫无来由地一概划人“双簧”丑态。大约是他看穿了文学批评不过是作家们“御用工具”的事实,伤了他的心了。也就是说,假如文学批评是一场恋爱的话,他失恋过,所以不再相信有最纯真的爱情存在。他可能也不相信现代知识分子最应具有的质疑精神,当然在这里是评论家的独立人格批评,不被“驯化”,不依附于任何强权和被世俗同化。
  李长之有一段“关于批评精神”的话倒是很值得某些人知道的:“批评是反奴性的,凡是屈服于权威,屈服于时代,屈服于欲望(例如虚荣和金钱),屈服于舆论,屈服于传说,屈服于多数,屈服于偏见成见(不论是得自他人,或自己创造),这都是奴性,这都是反批评的。千篇一律的文章,应景的文章,其中决不能有批评精神。批评是从理性来的,理性高于一切,所以真正批评家,大都无所顾忌,无所屈服,理性之是者是之,理性之非者非之。……这是批评家的真精神。”(《批评精神》,南方印书馆1942年版)。
  我还真诚地推荐有心从业于文学批评的人去看一本萨义德的小册子《知识分子论》,里边会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