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文学十“态”

作者:毛志成




  哭 态
  
  猴子的出生,与人的出生,从基本的生理状态上来看,没有什么太悬殊的差异。但在情态上的区别,已经很大。猴子出生时,似乎没有强烈的表情和声音,而人的出生却伴之以大哭大闹。我看由猴而人,这应该算是重要的标志之一。
  几千年的文学史中,带有哭声和?目痕的文学往往是量大质高的。即使以哭声本身而论,也有品位上的不同。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源于“哀民生之多艰”。《三国演义》中写到诸葛亮的死讯传到蜀都,向来没心肝的阿斗也失声痛哭,乃至晕倒在龙床上。后者只要能哭,就不能算是全无心肝,但毕竟只能算是低品位的哭天抹泪。
  
  笑 态
  
  我还是说说猴子。据说猴子能模拟人的多种情态,惟独不会笑。人类之外,所有的动物几乎都不会笑。包括被贬称为“夜猫子”的猫头鹰,那“笑声”也无非是一种本能性的呜叫。如此看来,笑是人类独有的情感机能。真正的笑不是机械式、模式化的奉命作态,或从众式的盲目起哄,而是绝对自主性和自由性的心理舒张。文学更是如此,一旦走进或陷入举国皆笑、事事唯笑地步,或是过分无序、无度、无忌,都近于强行作戏的猴笑或肆元忌惮的鬼笑。傻笑或苦笑,都笑不出本真的文学;野笑荡笑,笑出的文学可以貌似自由,但绝不会有像样的文明含量和文化含量。
  
  狂 态
  
  文学的种类很多,文人的种类也很多。其中有一点狂气的文学和文人不仅可以存在,而且必须存在。倒是毫无一星儿狂气的文学或文人,非呆即伪,非迂即诈。狂气至少是一种活着的“气”,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首先必须有“气”,文学尤如此。如果狂气指的是对死气的冲破,对媚气的鄙夷,对霸气的挑战,对俗气的抗击,哪怕有一点越轨,也不会被大多数读者统统排斥。不过狂气中毫无正气因素,攻击的对象是专指善者和弱者,那样的狂气就是邪气。如果本是懦夫而又故意逞勇,或是将狂气做为一种表演,那样的狂气其实只是一种贱气。
  
  醉 态
  
  凡是饱含着艺术色泽和文采风韵的文学作品,即有别于直白叙事和说教的文字,大都带有某种醉意,否则便不能称之为文学。“醉”者,心理和情感的超常膨胀、超常表述、超常着色之谓也。因此,《离骚》是屈原之醉,《蜀道难》是李白之醉,《西游记》是吴承恩之醉,《红楼梦》是曹雪芹之醉,《聊斋志异》是蒲松龄之醉,《狂人日记》是鲁迅之醉。文学作品中的意醉、情醉、趣醉、神醉、辞醉、句醉、字醉、韵醉,无醉便无以成文。但是这种醉,首先又必须是文醉而非野醉,是雅醉而非俗醉,是清醉而不是浊醉、秽醉。总之,文化(尤其是文学)不是泼皮、疯子、愚氓的胡言乱语或肆无忌惮。为此,尤其不能将肆意破坏基本的语言法则、语言秩序的勾当,炒成才子才女!
  
  傲 态
  
  文化行为与一般性的实际事务相比,前者侧重地属于“精神业”。精神站在物质面前,有一点俯视感,有一点傲气,不仅允许,而且应当。文人站在有“贵人”之气的官人、阔人、宠人以及种种带有恶性的匪人、奸人、痞人面前,逞一逞傲态,非但难能可贵而且必须!此时,傲态越真实、越坚硬、越厉害就越可亲可敬。这样的人搞出的文学,尤其近于高品位文学。但有三种傲态非但不可敬,甚而颇为可鄙可厌:一,所傲的人和事专门指向平民或弱者;二,将自身的德薄才寡故意浮肿成“巨人”;三,一切傲态只是“态”,只是表演,弄出的文字品也无非是虚张声势,干货极少。
  
  谦 态
  
  真正优质的大文人及其写出的大文章,虽然有可能使用较多的尖刻之语,但内中绝不乏对世对人的厚道之意。在击打丑类的同时,也必对仁人君子、至友亲朋格外多些爱意。尤其在确实的道德巨人或学识巨人面前,其态尤谦。即使对尚处于位低绩微境地的后起者,也绝少冷漠,常示温厚,而且情出由衷。
  “谦”是多义的,除了谦逊、谦和、谦恭之外,还有谦卑、谦鄙。谦卑往往多媚,谦鄙每每多谄。这样的“谦虚”只能解释为“虚谦”,即“伪谦”,必有所图。有些捧名人、捧古人、捧洋人、捧同伙的文章,虚誉过甚而又常作昵语,嗅之则感到肉麻。
  
  秀 态
  
  文章或文人,一经被称之为“作秀”,往往大有不恭之意,有的还嘲之讽之。我却持以相反意见:只要是文章,都是“作”出来的;只要是文人,也都是“作”出来的。直白而赤裸的文字或人,都不能成为文章或文人。一经去“作”,就应当作得“秀”一些,总比作恶、作孽、作呕要好上百倍千倍。何况作出了“秀”,有益于世界和人类的美化,有什么不好?
  人和文的秀美化,都是好事,无可指责。关键的问题是:有人所“作”的仅仅是“态”,内含的精神绝对值很低很低,或虚而淡;有的甚而以伪为“秀”,以丑为“美”,以误为“正”,以奢为“雅”,这才是对文学的致命污染。
  
  年 态
  
  作家、诗人的年龄特征有时是很难否认的,源于生理和心理的统一性。十八岁的人和八十岁的人写的诗或小说、散文,即使同一个人也必然有很大差异。除了文化水平上的原因之外,情感上、兴趣上的转移尤是重要的系数。年态本身没有评论意义,倒是某些人的“年龄优越症”或曰“年龄自宠症”值得说一说。有的年少者倚年少而卖俏,而年老者则倚老卖尊。前者认为年少本身就是才能,后者则认为年老本身就必然有学问。其实,文学只看重文学本身,年纪所占的优势很少,近于没有。为此,各写自己所适于写的东西即可。
  
  性 态
  
  文人的性别因素绝对是一种因素,至少会对情感表述或行文色彩有浸润作用。但是只此而已,太大的能量是没有的。真正的作家、诗人只是作家、诗人本身,特意标明性别是没有必要的。反倒是“唯性别”意识,专门围绕着“性别关注”而渲染笔墨的人,作品的成色一定颇低。还有一种刻意“反性别”的文人,如男作家、男诗人专门彰扬“恋女情愫”,而女性作家、诗人则强写“女大汉”式的文字。上述种种,只有先为“性别”摘帽,才能真的给“作家”、“诗人”加冕。
  
  语 态
  
  前时我曾针对“人世”、“接轨”的事,在某十分政治的报刊上写一文《欲做大事先闭嘴》,继之又写一文《克服“喋喋症”》,批评的就是某些官人、名人、文人喜作“古今中外万事通”态。近年来,“话多”的现象颇盛,文化名人尤甚。各种场合露一露脸的人,往往夺席谈经而又对他本不专攻的学问或技艺大发高论、深论,然而人们又太了解他肚子里的“半瓶子醋”的真实成色。人无太硬的文化功力,本不是什么缺点,朴实反倒十分可贵。看一个人写些什么或说些什么,语态非常重要。语态超傲超大,即使赢得愚人鼓掌喝彩,莫忘智者尤其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