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嫉妒二题

作者:王充闾




  功成见嫉
  
  嫉妒,是成功者的劫难,所谓“一山突起丘陵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说来,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到愤懑、沮丧的沉重话题。
  应该说,成功者是不畏艰险,不怕劫难的。因为如果他们不是强者、勇士,不是硬骨头,创造辉煌业绩就无从谈起。为了取得大乘佛法的“三藏真经”,为了实践一个坚定的信念,唐僧师徒四众坦然踏上漫漫征途,生死早已之度外,什么八百里火焰山、八百里黄风岭、八百里流沙河、八百里荆棘岭,什么妖魔鬼魅——从红孩儿怪、白骨精、南山大王、九头驸马到假国王、假公主、假如来、假观音,千难万险一一踩在脚下。可是,在嫉妒心理所形成的强大压力面前,即使是强者、勇士,却少有不败下阵来的。翻开漫漫几千载的皇皇史籍,随处可见的故实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嫉妒与谗毁常令英雄气短,功臣扼腕,壮士寒心;至于受损害、遭欺凌的普通黎庶,更是沉冤莫白,只能暗夜垂泣;而忧时伤世之士则仰天长啸,徒唤奈何。
  嫉妒,作为一种情感、欲望和心理活动,属于精神范畴,但就其实质而言,却存在着一种鲜明的趋利性。嫉妒是功利计较、名位争夺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其最深层面是利益冲突。一切嫉妒者瞄准的都是现实的功利,即成功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正像囊空如洗;衣衫褴褛的人不必担心遭劫被抢一样,那些穷途末路、潦倒终生的人向来也不忧虑遭人嫉妒。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其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惟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国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说得更简捷,深刻:“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
  
  功成见嫉,自古已然。《战国策·秦策》载:“魏乐羊既收中山,返而论功。文侯示之以谤书一箧。”乐羊有大功于国,本来应该因功受赏,可是,面临的竟是周围人的嫉恨。还有楚国的屈原,司马迁在《史记》中讲,楚怀王时,他担任左徒官职,“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人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靳尚与他爵位相同,很想独得楚王的宠信,便嫉其才能,极尽谗毁之能事。《离骚》中“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餍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讲的就是这种情境。“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陆龟蒙诗)最后“抱石沉江”的悲惨下场,是众人皆知的了。我想,唐僧师徒包括白龙马在内,最后或成佛祖,或做菩萨、罗汉,顺利地实现了“五圣成真”的圆满结局,亏得是“受命于天”,人事无能干预;否则,周围的同辈岂肯甘心,还不得“谤书”旁午,密信盈筐!——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是有些“辫子”可抓的。
  西汉时期,因事系狱的邹阳上书梁孝王,有“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的沉痛之言。意大利的古小说中,也有“后宫与朝廷乃嫉妒滋生之地”的说法。它们都表明了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的种种纷争,常常以嫉贤妒美的斗争形式表现出来。明代诗人谢榛有一首咏花诗:“花神默默殿春残,京洛名家识面难。国色从来有人妒,莫教红袖倚栏干。”借用牡丹这个意象,对于遭受嫉妒的美女表示深切的同情,实际上是别有寄托,真实的用意或者说最深的层次,在于慨叹自己因才见忌的可悲命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红袖莫倚栏干,属于“悟道之言”,画外音是:封建时代的官场波诡云谲,怀瑾握瑜之士应该接受高才见忌的教训,懂得藏锋匿彩,保护自己。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自是嫉妒所由产生的焦点,但不等于此外都是净土,均与嫉妒心理绝缘。其实,在现实社会中,凡有人群的场所,只要存在着利益与私欲的冲突,且能通过直接的对阵或间接的客观比较,显现出优劣、高下、智愚、胜负来,就都有可能孳生出嫉妒的毒菌。高层也好,下层也好,嫉妒的思想根源都是自私心理在作祟;但表现形式存在着差异。如果说,前者是着眼于攘夺,或为夺权、夺位,或为夺名、夺利,总的都是向他人夺取自身所不具备的各种优势;那么,后者则是为了保住自身既得的实利,就是说,由于嫉妒者的虚荣心特强,尽管他的实际利益并未直接受到损害,但是,如果别人由于成绩优秀而受到表彰,也就等于凸显出自己的低能与失败。因此,想要永远保持自己固有的地位与优势,就必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嫉妒意识。
  在关于嫉妒的心理模态及其悲剧性效应的揭示上,我觉得作家陆文夫的中篇小说《井》有其独到之处。小药厂的技术员徐丽莎,自幼就受到家庭出身的困扰,嫁到东胡家巷朱家之后,更是一头扎进“是非坑”里,历经了悍姑与恶夫制造的种种磨难。开始时,也曾获得小巷中马阿姨们的同情、信任与关注,暗中为她鸣不平、出主意;可是,一当她事业有了成就,地位得到提高,社会上给予尊重之后,事态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原因何在?小说点拨得很清楚:“若彳:年前人们同情过她,因为她当时是弱者,现在变成强者了,对于强者,人们除掉折服之外,往往就是嫉妒”。结果,当单位领导对知识分子不信任的心理惯性出现,使她再度遇到种种麻烦时,当她在家庭婚姻生活中遭受巨大创伤而身心备受折磨时,当她被历史的沉积与现实的惰性交织而成的罗网紧紧裹缚难以解脱时,井边上的舆论对她就十分不利,甚至满含着敌意了。不仅不再重新援之以手,反而以彻骨的冷漠和蔑视,使她在刻毒的流言面前丧失了生存的勇气,最后含冤投井,了却残生。
  小说透过市井人群中心理沉积的恶垢与尘污的揭示,使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弱点”和“国民的劣根性”。他们有善良的一面,同情弱者,对于社会的不公正一般也能表示强烈的愤慨;但狭隘、委琐,带有比较浓厚的庸人气味。他们“永远是戏剧的看客” (鲁迅语),存在着隔岸观火的“看客心理”和由社会冷漠所造成的“旁观者效应”。他们闲居无聊,特别喜欢收集他人的“情报”,习惯于窥视他人动静,特别是有关男女之间的闲话,这倒不是出于关心,也并非因为这类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实际联系,只是出于一种嫉妒心理,希望从他人的麻烦、烦恼、苦痛、失意中获取一丝心灵上的快意,给原本单调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点“佐料”,也就是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们一般地不肯明确指出问题的所在,而只是模模糊糊地摇头,或摆出一副全然不屑的姿势,使不了解真相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严重到何种程度。他们喜欢播弄是非,鼓动情绪,往往是捕捉到一点踪影,便通过口耳相传的业余“小广播”迅速传开,而且添油加醋,旁生枝节,顷刻间苍蝇便成了大象,弄得满城风雨。
  这种不健康的心理习惯,作为带有习惯性、本能性的“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生活存在方式,已经长久而稳定地积淀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扎根在市井民间的板滞的土壤里。据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列朋和塔尔德的研究,这种“集群心理”有一系列的内在特征:一是同质、同向现象,大家有着共同的动因,共同的指向,因而存在着鲜明的情绪联系;二是被暗示、受感染与模仿心理,在集群环境的影响下,个性融汇于群体之中,个人与他人融为一体,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影响,就像传染病源扩散感染那样,群体的情绪、观念以及兴奋点能够迅速地向周围的人传播;三是情绪过激与非理智行为,在群体气氛中,情绪性高于理智性,显示出原始化、简单化的特点;四是责任分散心理,人们处于集群状态,容易出现“法不责众”的责任分散心理和社会冷漠现象,相对地降低了人们的同情心、罪恶感和内疚意识,某些超常、失范的行为,常常会在过激情绪和责任分散心理支配下出现。
  这种集群行为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往往以貌似公允的姿态,构成一种“无主名无意识”的强大舆论压力。尽管多数情况下,原初并没有包藏蛇蝎般的害人之心,但是,这种情绪很容易被人利用,成为心怀叵测的造谣诽谤、诬陷中伤者的帮凶,不自觉地“助桀为虐”,最终使被攻击的对象陷入“人海战术”的重罗密网之中,只有含愤受辱,忍气吞声,而没有当众辩解与申诉的可能,直到超越了委屈承受的极限,走上饮恨捐生之一途。徐丽莎式的道德人格性的悲剧结局,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心灵上的毒瘤
  
  形成嫉妒心理的社会根源是平均主义。差异原本是客观存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从事物发展规律看,差异就是矛盾,它是有利于相竞而生,有利于促进人才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可是,过去在小生产的自然经济形态下,长期奉行儒家的消极平衡理论,使平均主义在思想、生活领域,同经济领域一样,也占了上风,人们看不得别人冒尖,更不允许他人超过自己。这是嫉妒恶性膨胀的一种沃壤。
  嫉妒产生于相互比较,这就决定了当事者双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于看得见、接触得到的范围之内。所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现象:嫉妒心理的强弱,与引其发作的对象的距离成正比。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离越近,力量越强。如果上官大夫之流与屈原不是同在楚国、同参朝政,那就不会“各兴心而嫉妒”了。
  嫉妒的出现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存在着相互比较的可能性,一般称之为“同辈的嫉妒”。诗人不会嫉妒科学家的发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壮派”,初试镜头的学员对于明星角色只能产生崇拜心理,三军统帅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带有命定的性质。嫉妒的对象,一般的多属同僚、对手或者邻人、朋友。《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在才智方面嫉妒诸葛亮,甚至诘问天命:“既生瑜,何生亮?”大有誓不两立的劲头;战国时期,魏国的大将庞涓担心老同学会取代他的显赫地位,便进谗于魏王,结果,孙膑的膝盖骨被剜掉了,成为终身残废。
  嫉妒者缺乏的是自信力,而多的是患得患失心理。他们是低能者,自己不思长进,也不许旁人出人头地。由于私欲作祟,他人的一切优势,才华、美貌也好,功业、名望也好,财富、地位也好,都感到是对自己的一种直接威胁,因而,很容易把自己的失败与低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恐惧感化为一种敌意,投射到优胜者身上。如同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帕金森在《官场病》一书中所指出的,在这种“集无能与嫉妒于一身”的场合,必然造成人人自危,都把自己的才干隐藏起来,装出一副低能又好说话的模样,而担任着“消灭才干”的侦察员,由于愚蠢之故,即使遇上了干才,也是视而不见的。
  嫉妒与竞争表面上有些相似,实际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别。两者在情绪上都有不服气、不甘心的成份,性质都是相互排斥的。但竞争者是在承认对方的优势地位的前提下,从磨炼内功、提高本领上下功夫;他们公开宣称要奋力拼搏,独占鳌头,甚至明确提出要以对方为赶超目标,把这作为内驱力来激扬下属的志气;竞争者之间在理性的轨道上,按照一定的社会规范进行;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你好,我要比你更好。而嫉妒者绝对不会公开承认对方比自己高明,一般的都以贬损对方为能事;他们是黑箱操作,暗算别人,因此,是见不得阳光,摆不到桌面上的;他们也是眼睛紧盯着对方,但不是为了寻找可供学习、借鉴的长处,而是抱着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希图从对方的失算中获得心理的平衡、精神的慰藉。在他们看来,旁人的失败就等于自己的胜利,因此,所奉行的原则是,我不行,咱们谁也不能行。其结果,就是“武大郎开店”——满屋都是矬子。竞争的效应是促进人心向上,社会发展;而嫉妒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同狡诈、欺骗、残忍、贪婪一样,直接妨碍着正常的人际关系的建立。 ,不论嫉妒的范围、嫉妒的形式、嫉妒的内容表现得如何纷繁万状,光怪陆离,归结到一点上,都可以从人性的弱点方面寻根探源。古往今来,人们形成了共识,嫉妒是一种病态心理,是人性中一种恶劣的秉性。京剧《法门寺》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天,大阉刘瑾亲自审案,提审对象是刘媒婆。刘瑾脱口而出:“咱家最恨这一档子人了!”他怕小宦官听不懂,接着又解释一句:“咱们用不到她厂原来,专以营谋男女婚事为职业的媒婆的出现,对于一个“不能人事”的人,无异于直接揭破心灵上的疮疤,公开触痛其无法补偿的见不得人的丑陋、残缺与忌讳,因此表现出极端的恼恨。
  记得鲁迅先生曾这样痛斥法海禅师的卑劣行径:“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一一那简直是一定的。”宦官也好,和尚也好,这类典型事例共同告诉我们,阴暗心理是嫉妒所由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作为一种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存在物,人是什么?哲人早就指出了,“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嫉妒就正是属于人性中“恶”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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