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诗人何以秦中吟

作者:李国文




  唐代诗人白居易元和六年(811),或稍后间,写了《伤唐衢二首》,悼念他的亡友。第二首中,谈到了他自己所作组诗《秦中吟》的创作缘起。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
  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谈自居易,不能不谈他的这些讽谕诗,而谈讽谕诗,不能不谈他的这组直陈朝政弊端,径指吏治窳败,深刻反映现实矛盾的代表作。就以其中《轻肥》一首的结尾句为例,“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一个国家到了这样天昏地暗的地步,这个统治者,这个政权,还有得救么?
  能够大声疾呼地写出社会的黑暗,这是诗人的勇气,也是文学的勇气。所以这组极具批判精神的《秦中吟》,其振聋发聩的意义,在当时,引起朝野强烈反响,是想象中事。幸好,唐代不那么喜好迫害文人,不那么热衷于文字狱,倒没有把自居易抓起来,算是他的万幸。
  不过,为文之人,成功于文,得意于文,获罪于文,败落于文,这个怪圈往往逃脱不出。这组引起京师大哗的诗,不但影响到他正在上升的仕途,也为他稍后逐出京城,谪为江州司马,埋下伏笔。
  其实,这首诗,或这组诗,说实在的,写得挺白露,挺率意,挺浅俗,挺不讲究含蓄,纯从诗的角度考量,除了主旨的积极意义外,在美学价值上绝不能算是上乘之作。但当时的老百姓爱读,嗣后的老百姓传诵,不管怎么样,《秦中吟》,对罪恶政权及其统治者的控诉,证明诗人的心和老百姓的心,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冲这一点,便知道在中国大多数老百姓的眼里,什么样的诗最具有永远强大的生命力了。因此,你可以觉得这组诗,其实没有什么深奥,但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这十个字,对你心灵的冲击,震荡,震撼,惊动,肯定是非同小可的。
  说到底,中国人欣赏文学,或者,中国的老百姓对于文学的观点,是不能拿高雅的西方文艺理论标准来套的。这就如同桔子一样,淮水以南为桔,过了淮水,则为枳,地域不同,口味也相异。数千年来,中国人的阅读,被训练得已经习惯于“文以载道”。老百姓拿过来一篇文章,一首诗歌,他在享受阅读美感的同时,也在期待作家或诗人要灌输给他的“道”。
  这使那些受过西方文学训练的绅士淑女,闲人雅痞,挺恼火,挺憋气,摇头不迭,叹气不已。不是他们或她们不想与民同乐,而是民不吃那一套,不想与他们或者她们同乐,这样,只好搞小圈子文学,孤芳自赏。
  所以,当下的中国文坛,鞭炮齐鸣的轰轰烈烈,锣鼓喧天的热热闹闹,说了归齐,也只是关起门来,在一个其实有限的范围里自得其乐而已。据最新统计,中国人口已经超过十三亿还多,我敢说,如果这个圈子的动静,能达到多出来的那个零头数,那也就不得了,也就是奇迹了。
  而那个大头,整数,十三亿人在等待着的,应该是自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所写:“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似的被广泛认同的文学;应该是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所写:“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似的被公众接受的文学。说白了,就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那种与老百姓心气相通,能产生冲击波的文学。
  你所写的东西,与大多数中国人风马牛不相及,凭什么要他们向你叫好?
  因此,文必载道,这是中国文学的特色。而且要载老百姓的“道”,则尤其是中国文学的安身立命之处。如果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为了分一杯羹,沾一点光,歌功颂德,万寿无疆,顺风搭船,为虎作伥,载的是统治者的“道”,也就不必期待老百姓为你鼓掌;反之,你载了老百姓的“道”,也就别指望统治者和国家机器中的臣僚,以及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对你笑脸相迎。所以,自居易的这组直陈时弊的《秦中吟》,使当道的“贵人皆怪怒”,使非当道的“闲人亦非訾”,也是事所必然。
  现在来看看诗人,怎么面临“荆棘生满地”的政治压力,举步维艰的?仍以这组诗中的一首《轻肥》为例。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勰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桔,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从《诗经》、《楚辞》始起,中国的诗人们,就有心系元元,命牵国运的忧患意识。由于目光所及,悉为绝大多数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无法浪漫起来,性灵起来,轻松起来,飘逸起来的,加之五千年来的中华民族,忧患常八九,安乐无一二,注定了中国文学只有这条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道路好走,也是中国文人强烈使命感的由来。
  别的路也不是没有,但那些与现实生活无关痛痒的文学作品,要想得十三亿双眼睛认可,大概也难。这样,中国文人中的稍有良知的绝大多数,遵循这个历史悠久的主流传统走下去,也是势之所趋。可谓命中注定,非此不可。
  正因如此,外国人对中国文学的评价,常常是两个字:政治,或三个字,政治化,很让我的那些同行们禁受不住,为之气短,沮丧,失落,一脑门的挫折感。因此,在一些场合,人家一说到这两个字或三个字的时候,我们就显出很理不直,很气不壮,很有一种矮人半头的羞愧感。
  那时,有一个“美国人”,叫夏志清的,忽然抬出来沈从文,抬起来张爱玲;有一个北欧人,叫马悦然的,忽然抬出来某些作家,忽然抬起来某些作品。这本是一家之言,无足轻重。他又不是上帝,即使果真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太上老君,也挡不住我不信邪。但不知为什么,也许中国人在有皇帝的年头里,磕久了头,竟磕出一种精神上的萎缩症,凡海外某人放出什么话来,必弄得那些明公们,方寸大乱,步履蹒跚,霎时间没了底气。来不及地妄自菲薄的同时,又来不及地将沈、张之流,尊上殿堂,配享神庙,视若圣明,粪土一切,埋汰自己。
  这出闹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达到高潮,一度甚嚣尘上。后来.看客渐少.票房渐差,尤其国门大开以后,花上万把块钱,根据马斯赫特条约,欧盟国家一个礼拜即可走透;在9·ll以前,美国还没有启用必须按指印,脱鞋子,方可过关的制度之前,中国人到美利坚合众国,像北京人从东单到西单那样方便。于是,大家觉得不过彼此彼此,干嘛非要把你当上帝,把你的话当圣经呢?于是,诸神退位,破除迷信。至于个别还找不到感觉的先生女士,非等洋人颁给一张文学绿卡,仍像阿Q那样,睡在土谷祠里,做白衣白袍的美梦,那也只好由他了。
  应该看到,忧患意识,这种绝对为政治或政治化的创作冲动,是中国文学的强项。这种为外国人所不屑的政治,所看不上的的政治化,其实正是中国文学的特别之处。这种对于社会,民族,国家,人民的现实主义关怀,正是中国文人的传统精神所在,创作生命所在。
  我们的作品,是写给大多数中国人看的。至于外国人喜欢或者不喜欢,接受或者不接受,那是其次又其次的考虑。一个中国作家,用得着咸吃萝卜淡操心,要在意那个夏志清的喜欢,或者,要留神那个马悦然的接受吗?有人自作多情,那是他的自由,但由此数典忘祖,做假洋鬼子,那可就是出洋相了。其实,文学这片疆域,是个任其驰骋的自由空间。即使你一定脑袋朝下,裤裆朝上,拿大顶走着瞧,也是未尝不可的。尽管一部中国文学史,也断不了这种两支脚不落在土地上的拿大顶文学,然而,那永远也成为不了中国文学的主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百姓不吃你这一套,谁也没有办法。
  这就是国情,这就是特色,这就是历经千年而宗旨不变的中国文学传统。
  不论朝代之变迁,不论帝王之更迭,不论统治者之笼络收买,或打击镇压,不论被统治者之欢迎爱戴,或冷淡隔膜,中国文人中的大多数,总是要把自己的命运,与中国人的大多数者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惟有如此,老百姓买你的账。文学,从来是双向的,互通的,有来有往的行为,你不关注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干吗要捧你的场?
  除非那一天,中国人平均收入与西方发达国家看齐,或者超过,而且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这块土地上不曾发生战争和动乱,不至于再出现“人食人”的恐怖和残忍,也许,如同在象牙之塔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中国文人,那时该再也用不着现实主义,可以将其扔进字纸篓里,那时大概也就比较容易与西方文学接轨,走向世界了。然而,在这之前,这条从哀鸿遍野,疮痍满目,饿殍载道,血流飘杵的中国历史中驶来的文学航船,让一个稍有觉醒的中国文人,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视若不见,置若罔闻,是不大容易做到的。这也是中国文学只有沉重苦难的呻吟,而无太浪漫的色彩,只有含泪忍痛的惨笑,而无很幽默的优雅,道理就在这里。这种受煎熬的历史过程,决定了中国文人和文学的抉择。
  当我们读到自居易这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诗句,面对这种人类社会从蒙昧原始阶段以后,再也不出现的食人生蕃式的残忍,眼看一个个活人,被肢解开来,丢进鼎沸的铁锅里,成为另外一些人的食物时,我不能设想,处于如此惊怖状态下的作家诗人,能写得出来那气定神闲的《围城》,那冲淡隽永的《边城》,那缠绵悱恻的《金锁记》?
  《秦中吟》诗序云:“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面对触目惊心的悲惨现实,诗人的良知又不能无动于衷,做不到熟视无睹,做不到心如古井,更做不到麻木不仁,因此,他抱定宗旨,以诗舒愤懑,以诗纾民困,这种中国文人的觉悟,正是中国文学最可贵的情操,大可不必因为外来的歪嘴和尚,那几句闲言碎语,而动摇植根于厚土中的中国文学之本。
  白居易所以之这值得敬佩,所以之成为文学史上的大师,第一,他的讽谕诗,写出了时代的真实,第二,他为他的这些直面人生的作品,他的文学观点,付出了代价。
  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焉。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与元九书》)
  他在《伤唐衢二首》中所写的“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就是他这些讽谕诗全面得罪的结果,也是他为文做诗,一定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必然要遭遇的厄难了。这本是大可不必后悔的事情,你选择了蒺藜,就不要害怕剌伤,你选择了畏途,就不要在乎坎坷,但自居易,显然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第一,他太信赖他所侍奉的皇帝,以为他们果然也是明君。第二,他太小视封建社会国家机器中的大大小小的螺丝钉,以为他们果然同他一样忠君爱国。
  他不明白,对可怜巴巴的中国文人来说,在朝的“贵人”,固然可怕,不在朝的“闲人”,践踏你起来,蹂躏你起来,那甚至更可怕。这多年来,一遇风吹草动,来不及地把文人同类,往火坑里推的积极分子,那心之狠,手之辣,我也有幸亲眼目睹,并且亲身感受过的。估计,在某种程度上还算比较宽容的唐代文学环境中,这类文学小人,有可能会少一点,但绝不会没有或者绝种的。
  于是,事实终于教训了这位诗人。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道理。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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