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关于叙述虚构之断想

作者:张石山




  场面、情节、人物,向来是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但这些要素原本都属于戏剧,小说研究历来因循了戏剧研究的理论。到西方有“叙述学”问世,小说才有了属于自身的专门理论。借助文字来叙述故事,而不是由演员在舞台上演绎传奇,成为小说与戏剧的重要分野。
  但一般记叙文、包括报告文学不也是依赖文字叙述的吗?所以,惟有虚构,才是小说的灵魂和生命。
  小说,从创作的主体而言是文字叙述,从欣赏的受众而言则是书籍阅读。与戏剧相比,小说的繁荣与大众的阅读能力有关。文盲比例过高,阅读市场过小,很难催生出小说的黄金时代。
  所谓“小说”,历来不登大雅。中国自古是诗文的国度,有“文以载道”的强大传统。但通常所说用以载道的文章,指经史子集、八股策论、诗词乐府等,并非指望小说匡正乾纲、承续道统。
  但在主流文化强大传统影响之下,中国的古典小说无不强调“载道”。充满杀人放火描写的《水浒》,历来不免被批评“诲盗”,原来倡导的是忠义;露骨描写性交的《金瓶梅》,分明有“诲淫”之嫌,据说也是为了惩戒淫欲。浅薄评论家逢迎他意说《西游记》描写了一只富有造反精神的猴子,那猴子一旦皈依佛法,立即诛杀其他妖精,哪里顾念大家本都是不服王化的山精水怪。
  或者可以说,中国古来的小说家们相当富有责任感。写作的虽然是不登大雅的小说,作者却无不满怀王化道统天下己任。这个特点一直遗传到当代,小说家们个个都要学习鲁迅,要以文学来“救国”,要用小说来唤醒民众。搞得小说不堪重负,搞得作家自己忧国忧民、要投泪罗江的屈原似的。
  上个世纪初,中国开始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其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扫除文盲、开启民智,从此成为可能。
  唐朝,自居易的新乐府可以听“老妪”评说;宋朝,“有水井处即有柳词”。那是借助了诗词本身的吟诵歌咏功能,老妪们依靠辨听而不是依靠阅读来接近了诗词。
  白话文运动之来,孩子们不再上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而是上国民小学念白话课本,中国的文盲锐减。更强烈的阅读需求,呼唤着更多、同时也更通俗的文学作品。上个世纪前半叶,中国白话小说创作一派蓬勃,作家队伍空前庞大起来。
  从大众接受的标准来衡量,鲁迅先生的小说作品还是趋于深奥晦涩了些。有感于《阿Q正传》如此好文章老百姓无法消受,赵树理一片苦心将小说文字的通俗化发挥到某种极致。赵树理的文字遭贬斥或者得赞誉,都是因为通俗。
  事实上,赵树理成为这样一块里程碑:初通文字,不仅能够读小说,而且可以写小说。
  不知赵树理是否得过“人民作家”的称号。后来,若干功成名就的老作家、还有个别当红的年轻作家被授予过“人民作家”稍号。这个名堂容易引起误会。好像其他作家属于“敌人作家”。至少也是“反人民作家”和“非人民作家”。
  所以,“人民作家”倒不如称为“功勋作家”。
  赵树理先生,与其称他“人民作家”,不如称他“农民作家”。
  小说作者犹如其他文体的作者,在写作之初无不预设一个“期待视野”。当有人揶揄赵树理的小说写得太白太土,赵树理豪迈地回答:我本来就不是写给你看的!为了初通文字的农民读者能够看懂他的小说,他不惜隐藏起自己更高的写作功力,甘心遭一些半瓶醋的挖苦。
  其实,人们哪里能说赵树理的写作功力不高。平易而能近人,实属高大境界。
  佛祖曾经发愿,要渡尽众生自己才登彼岸。众生者,包括蝼蚁虫豸。那么,佛祖宣讲佛法能不浅白通俗吗?能格外卖弄自己多么高明吗?与一生倡导白话文的胡适先生一样,赵树理至少具有菩萨那样悲悯的心怀。
  伟大的白话文运动,与二十世纪初中国的启蒙、革命等等运动相伴生。以鲁迅为首的小说家们,要用文学来救国,唤醒民众、改造国民性。作家,自己发誓要担当大任;小说,从此不堪重负。
  何况,到后来小说家都被纳入组织管理、小说创作都要服从宣传的需要。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白话小说几乎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与政治结下了过分紧密的不解之缘。
  记得茅盾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简单配合宣传任务,是小说的堕落。
  “堕落”,他用的是这样一个刻毒的词汇。其中多少痛心疾首啊!而正是茅盾先生自己的一些作品,大有配合宣传任务之嫌。一切是那样耐人寻味。
  赵树理身为解放区成长起来的革命作家的代表之一,作为个案,他的命运值得后人思索。他看到生活中太多的不平或日“问题”,他要通过小说来呼吁呐喊。他称自己的作品属于“问题小说”。当用小说反映问题已经来不及的时候,他向中央上了“万言书”。
  鲁迅的小说是否可以救国?是否能够改造国民性?再缩小范围来讲,赵树理的小说反映问题之后能否解决问题?
  有人问,假如鲁迅活到建国后他会怎么样?活到建国后的郭沫若、巴金、沈从文等人的命运遭际,已经就是回答。
  赵树理曾经被夸奖为“铁笔圣手”,文化革命开始则立即被打成所谓山西文艺黑线的“祖师爷”。残酷批斗、被打断肋骨,最终迫害致死。
  将一切罪责推到“四人帮”和红卫兵的头上是方便的;但这是比小说虚构还玄乎的虚构。
  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文革”结束。诗歌与小说创作一时异常蓬勃,极其踊跃地呼应参与了思想解放运动。读者无暇关注什么艺术,大家渴望文学作品来揭示社会问题、呐喊民众心声。号角诗歌、问题小说纷纷制造轰动,接着是专门揭示社会问题的报告文学洛阳纸贵。轰动效应一个接着一个。作家因为一篇作品最早呼喊了某一个重大问题而一举成名天下闻。
  这样的轰动,与作家的艺术功力、与作品的文学内涵无关。广大读者对文学的“非文学期望”,驱使着作家们仿佛在比赛谁更加“傻大胆”。文学创作的异化状况日益严重,几乎不可救药。
  当形势发生变化,比如责任制取代了人民公社,当初歌赞合作化、公社化而红极一时的小说作品立即一文不名。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反证。但小说创作图解政策、追风赶浪的弊病始终极其顽固。
  当大家浪漫地欢呼歌唱“文学艺术的春天”已经到来的时候,文学既然一直要干预生活,生活对文学的干预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极左思潮哪里会轻易消失;政治干预何尝曾经弱化。艺术家赵丹逝世前痛心疾首地说:管得太死,文艺没有希望。新时期文学在艰难奋进。文学创作以其强大的生命力顽强求索。
  有人轻松预言:伟大的时代必将产生伟大的作品。话说得一点没有毛病,时代确实伟大,但不能性急,因为伟大作品至今尚未出现。
  很久很久以前,始终被描述定性成“万恶的旧社会”,那时反倒产生过伟大的作品。比如《红楼梦》,比如《聊斋》。
  这种现象值得深思。文学创作,作为最个性化的创造性劳动,天才作家、伟大作品的出现,或者并无什么规律。
  没有生活,当然不可能写出什么文学作品。这本来就是常识。作家们冷暖自知,何须一再唠叨。原来,那些人希望作家们“深入”到与当前工作有关的生活中去。当前号召养猪、提倡节育、正在搞责任制、修筑了一条高速公路什么的,你们为什么不立即去深入?
  好在曹雪芹没有被强迫到刘姥姥村子里去深入生活。
  被打成右派、劳改监禁的惨痛生活,造就了一批右派作家,所谓“五七战士”。
  被剥夺了读书升学的权利、强迫上山下乡的刻骨经历,孕育出一批知青作家,所谓“老三届”。
  “五七战士”与“老三届”为代表的两大集团,成为带动中国新时期文学不断前进的两条腿。相比而言,前者生活积累也许更加丰厚,但思想相对僵死。有一位专写“大墙文学”的作家,把人们不得已去国外说成是“叛国”,他大力塑造的文学典型宁肯继续住监狱、宁肯挨枪毙也不出国。另有一个被打成右派的作家,说他的挨打经历是“娘打儿子”。这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老三届”作家开始学习写作,适逢国门大开,各种思潮包括创作理论涌入。大家努力用全人类的先进思想来武装自己,而不是“独尊儒术”。
  前者几乎被彻底阉割;后者万幸还保留了一点自我。“老三届”作家逐渐成为独力支撑中国文坛的中坚。然而,看似庞然大物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却是一个“独腿巨人”。
  上世纪前半叶,中国作家大多曾经出国留学旅居。或东洋或西洋,大家周游列国,因而获得了某种世界性的眼光。或者说,大家有中外两种文化准备,仿佛行走的人长有两条腿。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尽管手里没有多少大牌、好牌,却也挤进了世界文学的整体牌局。
  新中国文学直至新时期文学,相比之下先天不足。以我们寄予希望的“老三届”集团而言,作家们大多学养不够,更没有机会出国求学,难得具备世界性的眼光与实力。好比一条腿行走,不易跋涉高远。
  这时,“伟大时代必然产生伟大作品”就更加显得目标高远。
  中国文学未能走向世界,客观原因也不可忽略。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始终称霸世界。当今世界更加变成了一个英语世界。日本的全盘西化,日本在战后的经济发展,极大提高了日语在全球的话语权。相比之下,中文处于一种显然的弱势地位。
  平心而论,中国的小说真个那么差吗?中国小说的读者群还不够庞大吗?但西方中心断然漠视这种巨大的存在。
  军事霸权、经济霸权,支撑了西方的话语霸权。发展中国家没有多少发言权。它们的文学或者遭受漠视,或者被曲解利用。包括前苏联,曾经有作家获取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标准在于作品是否“持不同政见”。
  如此的评奖标准极大地败坏着文学。
  除了长官意志,若干评论家也爱对小说创作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而且,由于他们拥有话语权,表现十分傲慢霸道、乃至冥顽猖獗。
  如果说小说创作应该源于生活基于人心,那么对小说的评论赏读能够离开对生活的体验和对人心的觉悟吗?不幸的是,我们的评论家多数缺少对生活与人心的起码理解。他们只是从前人和外国人那里掮客似的搬来一些评论残渣,然后用这些残渣来吓唬人。国外的新潮理论层出不穷,所以评论家用来吓唬人的棍棒很多,用掉一根又来一根。有人揶揄说,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幸被评论家纳入视野的一些小说家,就像被鞭子驱赶的狗一样喘不过气来。
  如果中国没有伟大作家,那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伟大评论家。因为他们对小说的败坏更为严重。
  小说产生轰动效应、作家一夜成名,这样的时光不过短短十来年。曾经极其热闹的阅读市场,乍然冷落。除了个别幸运儿,除了个别被精心炒作销路不错的小说,相当可读的一部作品,印发万把册就算到头。耳边好像也听到过要“振兴”小说创作的声音。小说似乎变成了什么濒危物种,要抢救、要保护。要振兴什么,什么往往很悲凉。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小说的落寞并不是惯常意义上的两个高潮之间的低潮。其振兴或者重新辉煌,几乎是再无可能。二十世纪全球的经济发展超过以往任何时代;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的变化超过文明缓慢累积五千年。人类迎来了伟大的电子时代。“仓颉造字鬼夜哭”。电子时代的到来,几乎是与人类文明史上文字出现一样惊天动地的事件。电视网络将人类一网打尽。
  小说的落寞是必然的。
  不过,我们又不必太过杞人忧天。好莱坞依然兴盛,百老汇照样火暴。人们依然要看场面浩大、充分满足视觉的电影;人们依然需要观赏现场感真切、直接交流的表演艺术。电视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取代电影和戏剧。在发达国家,小说并没有消失。诺贝尔文学奖依然年年评选。艺术家们永远有着创造的欲望;人类也将永远有着阅读的需求。
  中国新时期小说曾经创造出巨大的轰动效应。但读者对小说的“政治诉求”远远超过了对它的“艺术诉求”。小说的轰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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