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由小说《缺口》想到其他

作者:沈东子




  无名与有名
  
  一部小说如果出自名家之手,读者看不懂,只会怪自己低能,比如我们读福克纳,读托马斯·曼,就常有这种感觉。但如果小说的作者是无名之辈,读者就会问这部小说说的是什么呀?怎么故事支离破碎的,好端端的故事,为什么不按顺序说,要打乱了说?等等。一部小说遇上这样的问题,是很好的事情,说明读者看了小说。如果不看,连这样的问题也没人问。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可以针对所有小说发问的,只是有时候我们不敢问,生怕问出口就会显得自己无知,因而招来嗤笑。
  小说应该说什么?不同时代的小说,说不同的东西。
  古典主义小说看重情节的发展,现实主义小说强调对社会的剖析,浪漫主义小说则始终专注于对爱情的描写和想象,至于所谓的现代主义小说,绝不仅仅是讲讲故事就可以了事的。想仅仅通过说几个故事,编几段情节,就打动现代年轻读者的心,这恐怕是上个世纪的文学梦想。
  世界在变化,科学在发展,小说也在不断创新,世界有规则吗?时间有顺序吗?其实所有的规则和顺序,都是人制订的,在没有人的过去和将来,世界照样存在。自从有了弗洛伊德、爱因斯坦、霍金,科学就已经不是原来的科学,同样的道理,自从有了乔伊斯、卡夫卡、马尔克斯,小说也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小说。
  被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熏陶出来的当代中国评论家,总想用诸多条条框框把中国小说纳入他们狭小的评论圈子里,然而当代中国的评论家们又是胆怯的,他们说小说里不应有议论,可面对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他们又说这种小说充满了思辩和智慧;他们说小说应避免散文化,可读到蒲宁的作品,又说这样的小说像散文诗一样优美。他们永远尾随在优秀小说的后面,远看像簇拥,近看是盲从。
  
  单一与多元
  
  钱谷融说过,文学是人学。
  中国既然拥有世界上最众多的人口,理应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文学。可是中国当代文学并不丰富,为什么?因为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想让文学只唱一种旋律。
  看看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怎样深刻的社会变化,你就会明白,没有任何一种旋律,足以涵盖所有的文学。单一的或者单边的努力,都只是一厢情愿。北京的商厦,上海的酒吧,与东京巴黎不相上下,可西部的贫困比非洲更甚,一些原始森林里还回响着少数民族的弓箭声。巨大的地域差异,民族差异,文化差异,当然还有观念差异,这就是中国的现实。 文学创作也因此呈现出同样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都市女人生活富足,从上海宝贝到木子美,吃饱后都在为情欲而癫狂;西部男人形容憔悴,无论是白鹿原上的乡民,还是西去的骑手,都还在为果腹而哀号;先锋作家的内心,早巳被激情的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而传统作家们还忙着打造故事的脚手架。
  文学不是高山,用不着谁去占领,更没必要非得比出个高低。文学也不是河流,踏进这一条就不可能再踏进另一条。文学更像是阳光下的露珠,永远在灵动中变幻色彩,像光线一样不可捉摸,想用一种模式让它凝固,就如同想把阳光装进瓶子里一样徒劳。
  
  爱情与金袋
  
  前面说的是小说艺术的表现形式。再说说小说内在的价值观。
  爱情是一种精致的东西,没有一定的环境,一定的心智,是不可能感受的。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爱情,但这种东西在不同的人心里,形状也大不一样。《红楼梦》被公认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颠峰之作,里面的爱情描写丝丝入扣,如玉一般精致,可老百姓更喜欢读《水浒》,读《西游记》,为什么?因为《红楼梦》里的摧写虽然很美,但也很远,或者说《红楼梦》是所谓的纯文学,喜欢读《红楼梦》的人要有更敏锐的才情感受力。《水浒》、《西游记》就不一样了,更接近通俗文学,也更容易被下里巴人读懂。
  有的人以为只要自称是下里巴人,就拉近了与大众的距离,这实际上是莫大的内心虚伪,虚伪到连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这恰恰说明几十年的心灵扭曲仍在继续。我们习惯于贬损高贵,宽容鄙俗,因为鄙俗的文化人太多,鄙俗成了鄙俗者的通行证。司是鄙俗者的内心又不甘于鄙俗,只要有可能,就依然会向往“雅”,就像不学无术的官员也喜欢到处题字,欣赏自己的“书法’一样。
  有多少人自誉是“红学家”,以研究红学为自豪,可既然《水浒》、《西游记》这么好懂,这么接近大众,却没听说谁愿意被称为“水学家”或“西学家”。这本来是很浅显的道理,只是在这个“水浒文学”或日“农民文学”大行其道的年代,这样浅显的道理也依旧还得再说。
  契珂夫曾经拿守财奴失去金袋,与少女失去爱情做比较,想说明两种痛苦的不同价值。林妹妹独自在潇湘馆里伤心,焦大是不会明白的,焦大哪怕做了潇湘馆馆长,哪怕做上了局长主席,获得过这种勋章那种奖状,也还是不会明白。可是焦大明白金袋的价值,焦大的痛苦永远是金袋的痛苦,林妹妹的眼泪,在焦大眼里只是几滴淡淡的水。
  
  现实与现代
  
  前面说那些话,是为了后面说起来容易些。
  《缺口》的作者纪尘说,自己一直在探寻心灵的毁灭过程,以致不自觉地强化对死亡的审美,因而作品常常表现出精神的疏离和沉郁。如同作者在小说中对乳房充满自恋的描述一样,这段话多少是作者对自己写作的夸张,但也多少表现出作者的文学倾向性。
  死亡对人类永远是一个谜,从来也没有一艘渡船往来于冥河两岸,向生者传递关于死亡的信息,因而人类对死亡究竟是什么,充满了猜疑和盼望。不同的个体,会有不同的猜疑和盼望。
  小说的主人公“我”,有一个美丽的姐姐,可某天,美丽的姐姐忽然死掉了,只留下一双同样美丽的红色高跟鞋。“我”认为姐姐的死,与自己内心的嫉妒有关,于是灵魂怀着负疚,开始了动荡不宁的漂泊历程。
  这是一部关于心灵的小说。在这里,肉体经历了许多遭遇,但不管经历了什么,无论遭遇多少情欲,多少男人,都只是表象,都只是企图掩盖内心的恐惧。重要的是灵魂的流浪,灵魂自从产生过嫉妒,就再也找不回安宁的家园,只好在如牡蛎壳般粗砺的现实中四处碰壁,留下道道无形的伤口。
  所谓缺口,作者说是一种心灵幽闭的出口,但我宁可把它理解为心灵的缺损状态。这种缺损在如今的社会比比皆是,只是我们看不见,或者因为看得太多而习以为常罢了。作者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虽然小说中有两个男人,父亲和情人,但实际上这是由一个男人割裂而成的,父亲对自己情人的爱,与情人对“我”的爱极为神似。我渴望的爱情是由缺损的父爱与缺损的情爱拼凑而成的,因而注定是悲剧。
  作者在整本小说里一直都在惶惶追寻,至于追寻什么,读者无从知道,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永恒。等到最后气喘吁吁地追到一个孤岛上,走不动了,就歇下来做了一群孩子的老师。换了杜拉斯,她不会这样写,她不会把故事的终结安排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更不会用婴孩的降生去暗喻灵魂的复活,这些落入了现实主义小说的俗套。
  现代主义小说的结构里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就跟时间一样。
  作者以现代主义开头,用现实主义结尾,这也说明了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还处于缓慢的发育过程。只有彻底的绝望,才是彻底的现代,才能让读者相信,绝望的背后会有希望冉冉东升,也才有可能更动人心魄。
  就这一点而言,这部小说叙述的爱情虽然凄美,但要想达到艾米莉·勃朗特的情怀(勃朗特小姐从不认为在爱情的悲剧中,只有女人蒙受伤害),要想展现更大的宽厚和包容,还有很遥远的路要走,要走的不但是《缺口》的作者,也包括当今中国所有怀有文学抱负的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