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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的胆量

作者:李 珂




  中国诗坛历来存在“三少一大”的现象。“三少”:女诗人少,女诗人写爱情诗少,女诗人写爱情的名篇佳作少。“一大”:女士写爱情诗的胆量比男士大,而且就像她们穿衣裳一样——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胆越大……
  李清照是古典女子诗词界的“大姐大”,她披露和描写爱情的程度,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堪称“先锋”、“前卫”。但是古代女诗人中真正“无所顾忌”,公开以色相为旗号,从事和标榜“情色文学”、“隐私文学”者,是那些生活在社会下层的“非良家妇女”——妓女、女道士兼交际花们。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唐代的薛涛、李冶、鱼玄机等亦文亦娼的“美女诗人”。在大唐王朝自上而下的开放、宽松、浪漫的社会氛围中,这些“出身不好”的女诗人们,没有受到主流诗坛的歧视排挤,个性与风格得到自由张扬和尽情发挥,作品广泛流传,许多声名显赫的文人都是她们的座上客、好朋友,和她们诗酒酬唱、无话不谈甚至“同床共枕”。
  按说,与古人相比,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诗人,在“歌咏爱情”方面,应该更加“大胆”和“开放”,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历史往往会出现停滞与倒退。比如在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暨新诗运动中,小说、散文、戏剧等多有关于两性感情的大胆描写,男诗人写情诗也异常积极活跃、高产丰收,但是却罕见女性诗人放声歌咏爱情者。数十年间,只有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别丢掉》等极少数隐晦暖昧的情诗被载入文学史册。而以爱心著称的著名女作家冰心,涉及爱情题材,仅仅写过一首未发表的习作《相思》,等于交了“白卷”!
  接下来的整整半个世纪,中国女性的爱情诗创作基本是“一片空白”。
  “文革”浩劫结束后,被长期禁锢压抑的诗歌与爱情开始复苏解放。在“乍暖还寒”时节,年轻的新潮诗人,包括为数不多的女诗人,率先冲破“禁区”,创作出一些在当时绝对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令无数读者心跳血热、激情燃烧的“大胆之作”。不过,即使是“名家名作”,也仍然带有宣传说教、标语口号式的“时代痕迹”,存在着矫揉造作、拘谨刻板、幼稚浅薄等弊病。
  世纪之交,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变化,中国诗歌也潮起潮落,逐渐回归到正常的艺术本位。但是,综观整个诗坛,无论是“新诗”还是“旧诗”,无论是“女子诗会”还是“情诗大赛”、“诗歌大展”……诗坛“三少一大”的状况并没有显著改观——女性诗人写爱情诗的数量和质量仍然远远落后于男同胞,惟独在胆量上始终保持着明显的优势。
  传统诗词界,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林岫女士(1945~),北京青年诗社社长靳欣女士(1972~),广州后浪诗社社长周燕婷女士 (1962~),均为当代女诗人中的优秀人物,都创作出了许多高水平的作品。浙江文艺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了当代诗人作品汇编《海岳风华集》(修订本),选人林岫诗词30首,周燕婷诗词23首,靳欣诗词10首。
  三位女诗人中,林岫资历最深,职位最高,然而在她入选的作品里竟没有一首爱情诗。
  靳欣女士最年轻,有专咏爱情的《无题绝句三十首》。如:
  写尽辛酸泪未干,向谁梦里问因缘?
  多情只有京华月,相伴东风又一年。
  情天飞鸟去难留,梦断香魂几度秋;
  欲觅六朝金粉迹,空怜风月满红楼。
  尘缘未了自心知,几度红楼梦醒时;
  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
  如果说这些古色古香、哀怨凄婉、缠绵悱恻的诗句,出自某位古代封建闺秀之手,恐怕没有人会反对;但它们却明明白白是一位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
  不过,诗人表达和陈述爱情的胆量绝对是“空前”的——不仅反复强调自己“多情”,而且公开宣布“人间随处种相思”。这句诗翻译成现代汉语,应该就是“我的男朋友遍天下”吧。令读者费猜疑的是,既然如此“有人缘儿”,享受着“众星捧月”式待遇,下凡居住在“京华红楼”里面,“天上客”靳欣女士本当舒舒服服、幸福无边,究竟为什么还要“辛酸泪未干”呢?是“事出有因”,还是“无病呻吟”?
  周燕婷女士写爱情的胆量也不小。在《思佳客》词中,她淋漓尽致地倾诉了某天夜里“有情人”离开“热被窝儿”后,自己如醉如痴的缱绻思恋之情——
  锦缎香残玉尚温,珠灯别泪湿轻尘。珊瑚铁网千丝结,翡翠银屏小语亲。如意酒,有情人,试凭红叶认兰根。而今只有湘妃竹,长夜依依绕梦云。
  客观公允地说,靳、周女士这类作品的共同优点是:格律工稳、辞藻华丽、音韵优美、意境温馨,俨然一幅幅娇媚细致的工笔仕女画,或是一曲曲幽雅婉转的古典音乐,而且“发乎情,止乎礼”,“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艳而不俗”,绝对没有粗俗卑劣的“闾巷荒淫之语”。共同的缺点是:明显缺乏个性,缺乏时代气息,说它们是唐朝的也行,宋朝的、明朝的……也均无不可,所以实际上仍然没有脱离古人的藩篱窠臼,亦未能超越古人的境界水平。
  一位文学评论家曾形象地比喻:“情爱是荔枝外皮的红纱,性爱是里面的白肉。”与上述同行相比,某些女诗人的胆子更大一些,思想更解放一些,“性观念”与时俱进,基本完成了由“红纱”到“白肉”——由“情”到“欲”的写作转换。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出版的《杏花楼诗词读本·<情天恨海>卷》中,选人江西邹吉玲女士(1949-)的17首“香艳诗词”,现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就君怀抱软香送,媚眼朱唇醉我郎;
  爱河汩汩何沉醉?情海滔滔岂断肠。(《爱河》)
  绮霞散尽夜昏昏,意软情酥掩绣门;
  双颊烘然红晕起,羞松裙带且销魂。(《销魂》)
  让女诗人陶醉与“销魂”的究竟是“一夜情”,还是“多年情”?诗中虽未言明,但如此大胆赤裸地描写,起码令所有的男性诗人相形见绌、甘拜下风。当然,这些诗词若与小说家的《大浴女》、《丰乳肥臀》、《有了快感你就喊》……以及《废都》、《爱情伊妹儿》……里面更加大胆的性欲望、性行为、性生活描写相比,毕竟还是文雅、含蓄多了。在该书中,诗句旁还往往加有评点者密密麻麻的圆圈符号,并附“大妙!”、“好句!”等批语。试想,如果面对“醉我郎”、“羞松裙带”……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啧啧赞叹,并拍案齐呼“好句!”、“大妙!”岂不好玩!
  当代“新诗”领域,虽然总体来说“形势大好”,但“三少一大”现象较传统诗坛更为显著和严重,某些女诗人的胆量和“思想解放”程度已经达到了相当地步。
  网络诗歌和民间刊物姑且不论。这里,仅摘引两位活跃在主流诗坛的女诗人的作品为例,也许能令读者“略窥一斑”,对时下女诗人的“质量”和“胆量”,增强一点感性认识。
  下面是诗人兼《诗选刊》编辑部主任赵丽华女士(1964—)的两首爱情小诗——
  《想着我的爱人》
  我在路上走着
  想着我的爱人
  我坐下来吃饭
  想着我的爱人
  我睡觉
  想着我的爱人
  我想我的爱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
  他肯定是最好的爱人
  一来他本身就是最好的
  二来他对我是最好的
  我这么想着想着
  就睡着了
  《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
  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就像一只
  张开嘴的河蚌
  这个缝隙恰好能被鹬鸟
  尖而硬的长嘴侵入
  《想着我的爱人》虽然味同嚼蜡,但老老实实地说大白话,毕竟比故弄玄虚前进了一步——让爱情从云端“下凡”到了人间地上。不过,诗歌毕竟是艺术,毕竟要讲究美感,讲究韵味、意境,讲究对生活的加工、提炼、升华,而不是简单地照搬、重复生活。像赵女士这首《想着我的爱人》,如果打分,该打多少?
  《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发表在《诗刊》2001年第1期的首页头条,作为该刊《青春方阵》专栏的主打作品,可见其在中国当代诗坛上的价值和地位。然而,令作者和编者始料不及的是,这首总共37个字的小诗发表后,竟在诗坛之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激烈争论。
  境界低下,情趣不高,除了给读者一种感官刺激外,没有给人带来美感,引不起读者向上的审美趣味……(荆公:《一期诗刊应推重什么诗》,载《新国风诗刊》2001年第6期)
  赵的语言就是取象于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呈现的比一般女人的阴唇男人的阴茎还具体还更有挑逗性。(刘火:《也说一首诗》,《扬子江诗刊》2001年12期)
  面对来势汹汹的“酷评”,赵丽华女士没有畏惧,没有退缩,没有沉默。她奋起反击,在2002年第3期《诗歌月刊》发表了长达 5000余字的《人有病,天知否?——就我的一首小诗反复遭到无耻攻击、非议致中国诗坛的公开信》,进行了坚决的“反批评”。
  许多诗友纷纷挺身而出,捍卫赵女士。赵丽华女士所在单位的领导——《诗选刊》主编郁葱先生亦亲自上阵,撰文指斥批评者“心境污杂”……
  北京《作品与争鸣》杂志从2002年第10期开始,陆续转载了争论双方的相关文章。
  这场“笔墨官司”最终自然是不了了之,但赵丽华女士漂亮的“自卫反击战”,却产生了神奇的“明星效应”——她因此在诗坛人气攀升。此后她不仅继续写诗、编刊物、培养新人,还频频亮相各种诗人聚会,最近又在《南方周末》文学版上开设专栏,专谈“风月”。
  尹丽川(1972一),是赵丽华积极赞赏和推崇的一位女诗人。赵女士在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的《明天》杂志上,向诗歌读者热情介绍了这位“诗坛明星”——
  尹丽川是一位没有被千篇一律的教科书同化成一个女书呆子,没有被学院教授的模式化教学扼杀掉个体想象力的……是被大家公认的另类关女诗人。
  尹丽川一反女性写作的自怜、被动和娇嗔,用大胆的笔触反映现代女性的叛逆、主动和开放意识。她的作品我印象较深的有《更舒服一些》、《呕吐的男人》……等。
  那就让我们欣赏这位“另类美女诗人”尹丽川女士的大作《更舒服一些》——
  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
  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
  喔!再深一点再浅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或洗脚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
  嗯!再舒服一些嘛
  作者也许为了避免读者由于“心境污杂”,产生不良“联想”和“误解”,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不是在表现“性行为”。她这样做,虽然很可能被他人视为“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从另一种角度也说明,即使像她这样的“另类美女诗人”,写作中也是非常有分寸的。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如果尹丽川不是在描写敏感的有关内容,而只是在描写“钉钉子”、“系鞋带”、“洗脚”……等等平常、平凡、平庸的活动,那么,“伯乐”赵丽华女士所谓的“大胆笔触”以及“叛逆、主动和开放意识”……又从何谈起呢?!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些当代女诗人的胆量究竟能大到何等地步?请读者诸君拭目以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