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在山西省委党校省直分校的演讲

作者:韩石山




  思想能够让生活增添光彩与尊严
  
  谢谢大家。能来省委党校省直分校演讲,是一份荣耀。叫什么人来讲,讲什么,想来都是经过考虑的。能过了这个关,说明我在政治上还是合格的。你们这个处级干部培训班,不会随便叫个人瞎讲一通,那是要出事的。
  放心吧,我不会讲什么出格的话的。不光在这样的地方不讲,在哪儿都不会讲。有人说我是个二百五,到了哪儿都敢瞎说,怎么可能呢?真要是个二百五,到了哪儿都瞎说,说上一次往后再不会有人叫你去讲了,怎么还一次一次地去外地、去高校讲呢?你们看,这是我今年刚出的一本演讲录,叫《骨气与学问——韩石山学术演讲录》,差不多都是这几年在各地讲的。光收在这本书里的就有十几次,没有收进去的也有十几次。能这么一次一次地讲,可见我还是懂规矩的,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是有个底线的。我也是老党员、老干部了。上世纪80年代初入的党,1981年在汾西县城关公社当副主任,就是现在的副镇长,1986年在清徐县当县委副书记。要是按这个资历往上升,20年了,五年升一级,现在早该到联合国当个什么官了。这是说笑话。实际上我什么官也不是,就是个作家,很普通的一个作家。也可以说是个读书人吧。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国事多艰窘,男儿有担当》。下面也有女同志,不是说女同志就不要担当,是这么说起来气派大些。这也是中国读书人的毛病。有担当就是有责任,就是要负起自己的社会责任。你们都是处级干部,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我说的不是负起自己工作岗位上的责任,那是本分。我是说,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负起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不光官员要这样,读书人都要这样。我也是把你们当作读书人看的。
  中国的读书人有个毛病,就是爱说大话。一说起责任,最爱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续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经常在一些文章里出现,说一个读书人应该有这样的志气,应该尽这样的责任。这样的事,谁也做不到,只能说大话空话罢了。胡适就说过,这句话是不通的。就说“为万世开太平”吧,意思是千万年来能不能走向太平,走向繁荣,将从我这儿开始,我来开创万世太平的局面。谁能做到呢?没人能做得到。这样的大话空话,往往害了读书人,自得自负而不去做实际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是,一个人只能承担自己的一份责任,你可以想着你要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续学,但是你真正能做的,能做得到的,也就是你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把这些事做好了,也就是尽到对社会的责任了。好些人是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不做。
  能不能尽到对社会的责任,得要知道哪些是自己的责任。这就要求我们有一定的思想能力,有一定的思想境界。要做到这一点,就是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而不能用别人的头脑思考问题。要自己思想,不是别人替你思想。脑子是越用越灵活,思想也是越思想越快乐。思想是个名词,也是个动词,这里的思想是个动词。有个说法叫“工作着是美丽的”,要叫我说,工作着不一定是美丽的,思想着才是真正美丽的。
  我也犯了光说空话的毛病,不说这些了,还是举个例子吧。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句话现在已经是名言了,好多人都常挂在嘴上,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怀疑过。可是,这句话对不对,对,对到什么程度,错,错在哪里,很少有人考虑过。我不说没有人考虑过,因为我就考虑过。
  1998年的时候,报上发表了许多文章,纪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发表20周年,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正热闹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那股子热劲过去了,我写了篇文章,谈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必须承认,《真理标准》是“文化大革命”过后,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先声,起了很了不起的作用的。但是,事情过了20年了,再来纪念,一方面要认识它的历史意义,一方面也要把它当作一个学术问题来研究。不能说它起过重大作用,所以就是对的。学术研究只存在对与错,跟意义、作用没有多大关系。
  1978年,那是个什么年头啊,“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人们的思想还是“文革”中的那一套。什么都是听毛主席的,凡是毛主席说了,都要照办,凡是中央决定了的,都要照办。真要这样,改革开放就寸步难行。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后,要开创新局面,必须把这一套否定掉,这样,他就得有一个理论作为支点,才能把这块大石头撬动。建立一个新理论,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正好这个时候,有一个南京大学的年轻教师写了篇文章,后来经过反复修改,终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这就是那篇《真理标准》的文章。主要意思是说,不管什么真理,是不是正确,都要经过实践的检验,实践检验是正确的就实行,不正确的就不实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的“真理”,实际上指的是毛主席的指示。大家都知道,就是不往明里说。
  现在我们要探讨的是,这个理论到底对不对。我的文章叫《实践在“真理”之前》,真理两个字是打了引号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它的前提是先有一个真理在那儿放着,这个真理对与不对呢,我们要用实践来检验。这个话从逻辑上说就是错的。为什么呢?因为只有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才是真理,不能说我提出一个真理,它是不是正确,还需要实践来检验。要是这样,你那个真理只能说是个假定的真理,不是一个真正的真理。不是真正真理的“真理”,有可能是真理,也有可能是假理、歪理。至少眼下还不是真理。这个前提先就错了。你那个真理,若是真理,应当是已经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既然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怎么能说就是真理呢?如果这个道理成立,任何一个领导人都可以先提出一个真理,然后让全国人民用实践来检验。“文化大革命”,就是毛主席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理论,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检验,最后证明是错了。往后再有个什么人提出个什么理论,再让全国人民用十年八年的时间去检验,对了还好说,错了不是又失去了十年八年的宝贵时间吗?这样一个一个的检验下去,那我们这个国家就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先提出真理,再来检验,这个程序先就不对。没有检验,怎么就能说是真理?接下来我们还可以问,除了“文革”中和“文革”前那些特殊的年代,往后谁疯了会说自己说的就是真理?
  真理与实践的关系,是个逻辑学的问题,也是哲学上的问题。既然谈真理,就应当说真理是怎么来的。实践出真知,这是通识。真理不过是真知的一种,或者说是更真的知。既称之为真理,就应当是业已被实践证明了的,而不是还有待实践去证明的。对真理的确立来说,实践应当在前而不应当在后。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无论从哲学上说,还是从逻辑学上说,都是错的。它把本末倒置了,因果颠倒了,道理上讲不通了。这就是我在纪念《真理标准》发表20周年时的一些思考。我认为我是正确的。
  我的文章是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的。后来有个北京的朋友告诉我,说中央政策研究室有个内部刊物,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公开发行,是给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看的,把我的那篇文章转载了。在这篇文章里,我还建议,今后应当把《真理标准》这篇文章发表的这一天,当作全国的思想解放日。为什么呢?因为当年发表这篇文章也是很的。一开始给了报纸,报纸不发,发表了以后,受到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批评。有人会说没有这么艰难吧。我在文章中举了个事实为证。叶永烈在《一九七八:中国命运大转折》里说:“那篇文章发表后有人马上就提出批评,说刊发此文是党性不强的表现,要接受教训,下不为例。”可见若是领导同志管得紧一些,那篇文章就不可能出来,要出来也得迟些日子。我建议把这篇文章发表的这一天,定为全国思想解放纪念日,每年到了这一天,全国所有的报纸都放开,可以刊登有不同见解的文章,只要你能说出你的道理。事情明摆着,假如当年的新闻管制是完全而彻底的,你的这篇文章先就出不来。不能说你的出来了就完事了,再也不准别人的真知灼见或异端思想有出头之日。我的这篇文章后来收在我的一本叫《回到常情常理》的书里,这次出《韩石山社会批评集》又收了进来。有兴趣的朋友可找来看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的朋友会说,韩老师你是名人,敢这样说这样写,我们是普通干部,紧跟还跟不上哩,怎么敢这样想这样说呢?这就要看你接下来是怎样想了。好多人都是这样,想到了,又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放下了。如果你再往下想,也许就不一样了。
  当干部的,除了那些不求上进的,没有不想得到领导提拔重用的。你提不出真知灼见,显不出你的思想水平,就没法让领导认识到你是个人才。人才是不能按常规出来的,常是要脱颖而出的。怎么叫脱颖而出,就是像锥子放在衣服兜里一样,马上就扎出来了。好多人当了几年副处长,老埋怨领导不提拔你,你一天到晚跟活死人似的,只会做办公室里那些程式化的工作,显不出自己的才干,显不出自己思想的水平,怎么能让领导提拔重用你呢?显示才干需要机会,没有机会,你再大的才干也显示不出来。而显示自己的思想水平就不一样了,你随时可以显示出来。不说什么为国为民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升迁,也应当不断地显示自己的思想水平。
  最近我看了本书,叫《不够知己》,其中写到一个叫辜鸿铭的人。这个人是个怪人,都到了民国了,还留着一条辫子。这个人也是个学问家,清华大学的教授。书上说辜鸿铭是个哲学家,但不是那种先思想后生活的哲学家,他有追求舒适生活的癖好,而思想之所以值得他去探索,只是因为思想能够给生活增添光彩和尊严。确实是的,思想是人类最大的特质,也是人类最大的财富。不思想,不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如果说20世纪是个革命的世纪的话,21世纪应当是个思想的世纪。
  
  思想的交锋更多的是智慧的体现
  
  不光是理论问题,就是国家的一些政策,也可以思想一番,看看有没有道理,是不是那么回事。
  前些年,我还遇到这么件事。总有十年了,记得是《教育法》公布的第二年,省教委开了一个研讨会,纪念《教育法》公布一周年,我也去了。想来因为我是作家,又当过多年中学教员,有那么一点代表性。与会的大都是些教育界的领导同志,也有一些是退下来的老同志。都说中央定的“科教兴国”方针,多么英明多么及时。我也不是说科教兴国不好,总比阶级斗争兴国好嘛。但我总觉得把“教”放在“科”后头不怎么对劲。我只是这么想,没打算说什么。头头们发言完了,老同志也发言完了,有人见我坐在那儿,说韩某某你也说几句吧。不让我说我不说,让说我就要说了。我说,我是个老中学教员,教过十几年的中学语文,对“科教兴国”的意义就不说了,我只想从语法的角度说说。科教兴国中,“科教”两个字,从语法上说,肯定是个复合词,是个简称,我弄不明白的是,它是“科学与教育”的简称呢,还是“科学的教育”的简称。要是前一个还好理解,要是后一个,就不好理解了,那不就是说,往后我们的国策就是对全民进行“科学的教育”,用科学的教育代替全面文化知识的教育了,这不就太偏了吗?
  我这样说了,旁边一个老同志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发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是教委的一个退下来的主任或是副主任。他大概以为我真的是个中学教员,从乡下哪个中学叫回来应数的,几乎是带着教训的口气说:“这还用说,科教兴国,当然是科学和教育兴国嘛!”他不知道我有多聪明,我怎么会提出这么个傻乎乎的问题净等着你来教训呢?我当下就说:“北京有个科教电影制片厂,你说它是拍科学和教育的片子吗?”那个老同志瞥了我一眼愣住了,没话可说了。他开始认为我是猪脑子,最后证明猪脑子的肯定不是我。我也很同情他,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问题,一般人是回答不了的。
  后来我才知道,科教兴国中的那个“科”字,不是指科学,指的是科技,是科学与技术的简称。这样“科教”这个词里,就包含了三个概念,分别是:科学、技术和教育。这三个概念,绝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它们之间基本上是从属关系。可以这样说,教育上去了,科学才能上去,科学上去了,技术才能上去。打个比方就是,教育是老子,科学是儿子,技术是孙子。有了老子就不愁生不下儿子,有了儿子就不愁生不下孙子。国策是治国的根本之策,要抓住大的,主要的,这也怕丢了,那也怕偏了,面面俱到,也就不是国策了。实际上,只要提教育兴国就足够了。日本的明治维新,靠的就是教育兴国。我们的国策,有的不像是个国策,倒像个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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