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读何满子《六亿一人》感言

作者:穆 陶




  “大家”与“小人”的界定,似乎还没有一个法定的标准。但一般地认为,在思想和学识上有突出造就和深远影响的人可以称为“大家”或“大师”,而人格卑劣的人则被视为“小人”。“大家”应当是“为人师表”的人;“小人”则否。
  由中国知识分子阶层中走出来的大家,如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曹雪芹、鲁迅……,可以列出一个很长的名单。从他们的身上,我们会发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不但有着人所公认的文化上的辉煌造就,而且有着思想人格的伟大。将时间移迁来看,建国到现在五十余年这段历史,对于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顺畅与坎坷,成就与失误,事业与思想,学问与人格,如果用“大家”与“小人”的标准来作一番辨识与厘定,那将是十分困难的。读了何满子先生发表在《文学自由谈》2004年第5期上的《六亿一人》这篇文章,感动之外,更启发了我的思考。
  何满子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怀着深厚的感情,以历史的目光,追忆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讲述了铁骨铮铮、才华横溢的吕荧,如何由于“胡风反革命案”的牵连而身陷厄运的悲惨一生。
  这是一篇大文章,是可以同《史记》中的人物列传一起来读的!
  “胡风反党集团”的真相现在是已经大白了,但说起这桩冤案,至今有些人却仍是缄默多于检讨,糊涂多于明白。胡风,这个曾经与鲁迅一起战斗过的杰出的文艺战士,因“反党、反革命”的罪名受到严厉批判,后来蒙冤入监。当时在文艺界并算不得是什么“大家”的吕荧,敢于在全国文联和作协主席团批判胡风“反革命”的大会上,当人们都争先恐后声嘶力竭狠批胡风“反革命”的时候,却毅然站到讲台上发出了“胡风不是反革命”这令人失魂夺魄的一喊!《六亿一人》之议,仅此一喊足以尽之。这一喊,力敌千军,气干云霄。只是他这“不识时务”的一声喊叫,却给他带来了难以逆转的厄运,后来终于含恨以殉。而将吕荧“揪”出来,“轰”出去,落井下石,同类相煎,以显示自己的勇敢、以此保住自己身家性命官爵俸禄的人,却不乏堂堂“大家”在。何满子先生因而在文章中,字里行间,处处透出深深的思索和无限的悲凉。
  这是为吕荧悲,也是为将一个知识精英置于死地的某些“同类”悲,某些“大家”悲。悲得有理,悲得让无情的历史不得不抚躬自问,深长思之!
  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大家”,不乏这样的典型:自己既想做官,又想做文人身份的“大家”,但是有时历史不答应,“官”当上了,“大家”却终于做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狗。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有了深造的学问,就想做官。只做学者或作家,不想当官的知识分子是极少的。宋朝的秦桧,科举登第,又中“词学兼茂科”,在学问造诣上也该是个“大家”级人物了,但他残忍、阴险,杀岳飞,窜张浚,投降卖国,诛锄善类,虽然他官至宰相,煊赫当朝,但历史却没有将“大家”或“大师”的美誉送给他,而是将他作为一个连“小人”都不如的“垃圾堆”,受尽万世唾骂。清代的曾国藩,治学有素,深谙义理、考据、词章之学,著书百数十卷,真有点“大儒”的样子了。但他为了效忠朝廷,为了自己的进身之路,甘愿做屠杀人民的刽子手,将他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硬是将参加太平天国起义的几十万老百姓,屠杀在血泊之中,染红了他的“红顶子”,造就了他的“一代名臣”。这样一个能够“忍”下心来、又能“横”下心来与人民作对的“曾文正公”,封建官僚捧他为“大家”不以为奇,蒋介石熟读其书奉他为“师”也不以为怪。如果在今天,我们的知识分子再把他捧出来当作“大家”或“民族精英”加以褒扬、崇拜,那就是文人的悲剧了。在曾国藩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曾经赠给他一个“曾剔头”的恶谥,一百多年来,老百姓心里记住的就是这个“曾剔头”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名臣”“大家”。他的文章可以读,他的口是心非、虚伪残忍的“人格”,却是只能做一个反面教员的——知识分子的反面教员,历史的反面教员。
  可见,历史是存在于民心之中的,是由人民来写的。又可见,凡是与人民作对、凡是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而不惜向同类开刀的人,任他的学问再高,人民也是不肯买账的。
  “大家”与“小人”是经过了历史的过滤才确定下来,为人所承认的。倘若在短时间内,甚至人还活着,就想为“大家”加冕,为“小人”定性,这种做法,其行也愚,其害也深。因为它透出了一种信息:心态的浮躁与私欲的膨胀。这样的人即便有一天真的成为“大家”,也极有可能向“两刃”转化——学术上的“大家”,人格上的“小人”。由这种“两刃化”,我们似乎可以得到一个启示:知识分子在研究学问、追求真理的生命历程中,如果不能摆脱“名利”的羁绊,走向“两刃”之境就不是偶然的事情。
  顺便一说,前几年,文坛曾经演过一场“评选大师”的闹剧,某些评论家与作家合谋,以新闻媒体作擂台,一阵紧锣密鼓,搅得人心大乱。结果呢,自然并不妙,最后是在一片争议中偃旗息鼓,“大师”没有出生,徒然留下了一个文坛笑柄。这不是在为知识分子写史立传,而是在为名利私欲炒作。而名利和私欲,正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些人难以脱逃的陷阱。
  吕荧不是大师,甚至在将来的文化史上也许不会留下他的名字,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历史有两种,一是文字记录的“历史”,一是记在人民心中的“历史”。作为“六亿一人”的吕荧,他的事迹,我想是会被人民记在心中的。陷吕荧于人祸之渊,置吕荧于枉死之地的人,若是出于违心,应当反省自问;若是出于有意,更当负罪自咎。我想任何人,尤其是在学术上已经具备了“大家”资格或者希望自己的“大家”地位将来不至于受人格缺陷之累的人,更应当在反思历史的同时,也要重视反思自己。因为历史是需要在反思中前进的。
  做学问与做人,是人生的两件大事。作为“为人师表”的“大家”来说,做人比作学问更为重要。文化上的“精英”,人格上的“汉奸”,固然为人所不齿;学问上的“大家”,人格上的“小人”,也是绝对不足效法的。我想在百姓民众的心里,人间宁愿多一个像吕荧这样的不被载入史册的人,也不愿多一个像曾国藩那样既有学问又能杀人的“大家”。